阿蓉娘又吐了血。
她一直抓着阿蓉的手问她忠叔在哪儿。
阿蓉骗她忠叔好好的,她不信,要阿蓉叫来忠叔;阿蓉又说忠叔还在王府,阿蓉娘听了,原本因为咳嗽泛了红的脸瞬间血色全无,吐出一口淤血,眼神空洞地倒在床上默默流泪。
阿蓉又求赵明薇救她。
赵明薇看着阿蓉娘失神的双眼,那里,似乎毫无求生的意志。
她用没有缠着绷带的左手搭在阿蓉娘消瘦的腕上。对方的脉象薄弱到几不可察。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推着赵明薇把脉的手,没什么力气,却带着不容分说的执拗。
赵明薇抬起头,推她的是阿蓉娘。
“娘,您这是做什么,让周小姐好好给您看病。”阿蓉哽咽的声音中带着不安。
阿蓉娘摇了摇头,“周小姐,之前说的要为您日夜祈福的事,我恐怕……要食言了。”
“您不必担心,我可以治好您。”赵明薇没有说大话,阿蓉娘只是心血虚亏加上疫病刺激,只要度过这阵子凶险的时候,慢慢养会好的。
阿蓉娘还是摇头,“周小姐,让我走吧。”
“娘!您这是在说什么啊?!”阿蓉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蓉儿,放娘走吧,娘已经等了太久了,如今见你一切安好,娘也放心了,就让娘……就让我走吧。”
“我招来贼人,害死了爹,害死了忠叔,害得墨城百姓为奴为娼,我早就该死了。”阿蓉娘低声喃喃着,无神的双目似要透过虚空看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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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和景明,放榜日,各地举人早早等候在贡院周围,紧张地等待着红榜张贴,京城百姓们也好奇张望。
闻晓带着侍女偷偷站在人群中。少女俏丽可爱,一双眼毫不羞怯地看向榜亭下的学子们。
太老、太矮、太黑、太臃肿,一个个看过去,俏眼中的失望越积越多,直到一个俊俏白衣郎君闯入视线。
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红云瞬间飘上少女双颊。
她再看向那青年,双眼已然含羞带怯。
午时一到,官员们将用工整楷书誊写好的红榜贴在榜亭中,学子们呼啦啦地涌上去,有人高举双臂喊着“我中了!”挤出人群、有人垂着头垮着肩被人流推出去。
少女满眼期待地看着白衣青年,他已经看完榜单出了榜亭,面上却不见悲喜。
这是中了?还是没中?
少女鼓起勇气,不顾侍女阻拦走上前去,“公子可考中了?”
对方被她搭话,双眼中露出一丝讶异,视线滑过少女芙蓉面、杨柳腰、锦绣服,一双墨瞳中映着少女的满头珠翠,波光闪闪,似含着化不开的情意。
青年摇了摇头,俊朗的脸上满是落寞,脆弱的身形落入少女眼中,她的心也跟着揪紧。
“我叫闻晓,公子如何称呼?”
“王义。”青年的声音和他的长相一般疏朗。
“王公子可愿去我家酒楼赴宴,酒楼……酒楼今日特设宴款待各位学子。”少女磕绊地扯了谎,抬眸看着对方,小心地期待着。
对方看着她,良久,笑着点头。
看着对方温柔的笑,闻晓脸又烧上红云。
于是,先是一场假的宴席,再是拼命挽留对方在自家酒楼住下,最后到了父女争执不下。
“他只是个小城来的小小举人,在我们家白吃白住,你非要嫁给他过穷苦日子么?!”闻老爷怒其不争地看着执拗的女儿。
“他……他这次只是运气不好,他总能考得功名的,我,我一定要嫁他!”一向乖巧的闻晓梗着脖子坚持。
“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同意的!我这就将那个图谋不轨的人赶出去。”闻老爷怒极欲拂袖而去,被女儿的话钉死在原地。
“你若是不同意,我就带着我肚子里的孩子从酒楼上跳下去,一尸两命!”闻晓听到父亲要赶走王义,失去理智,用尖利的声音将她的秘密扎进父亲心脏。
闻老爷几乎一夜白头。
直到王义跪在他面前,承诺愿意舍家入赘闻家,此生绝不负闻晓。
闻老爷看着眼前俊朗青年虽跪着却依旧挺直的背脊,神色松动。
大婚之日,红袍喜色映在少女白嫩脸庞,人比花娇,闻晓满心满眼都是眼前自己亲自挑选的如意郎君,憧憬着自己与对方美好的未来。
王义果真对闻晓很好,小夫妻的婚后生活蜜里调油。八个月后,闻晓诞下一女,名闻蓉。
王义照顾妻女的同时,也会帮闻老爷打理酒楼,他果真聪颖过人,很快掌握了酒楼经营之道,他又八面玲珑,过去考科举时便广交友,结识许多本朝新贵,给酒楼带来不少生意。闻老爷也对他越来越满意,即便得知他不打算继续考取仕途,也并不介怀,反而渐渐将酒楼交给了他。
家中管事忠叔提醒闻老爷,王义待下人极为苛刻,往日翩翩公子遇到犯了错的下人就像变了个人,极为残暴。闻老爷并不在意,男人铁腕治下也是无可厚非。
天有不测风云,闻老爷突发恶疾去世,闻晓崩溃倒在夫君怀中。她娘亲去的早,她是闻老爷一人带大的,对父亲感情极为深厚。
王义垂眸看着怀中哭成泪人的妻子,抚了抚她的头,“晓晓,我们带着蓉儿离开京城吧。”
闻晓含着泪点头,将王义抱得更紧,她未来只有他可以依靠了。
他们变卖酒楼,举家北上,王义交友广泛,一同去的还有几个京城交往的生意人,王义看中了墨城的制墨工艺,准备大干一场,他们信任王义,愿意与他同往。
闻晓看着王义,男人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几年,原本俊朗的样貌如今更添了几分成熟魅力。她心中充满崇拜之色,这是她挑中的如意郎君。
王义要闻蓉改姓,她没什么犹豫便点头答应,她和女儿过得好,父亲的在天之灵也能得到告慰。
墨城虽不抵京城繁华,但王义的墨锭生意越做越大,他们的宅邸建得大气恢宏,府中下人也越来越多。
闻晓与女儿安心享受着丈夫的庇佑,日子过得富足合意,直到闻蓉长大。
闻蓉的长相结合了闻晓与王义的优点,弯眉杏眸,白皙秀气。
一日,府上设宴款待墨城官员,这是王府的习惯,席上还有从京城来的官员。
闻蓉在后宅放纸鸢,纸鸢绳断裂落在了前院,她跑去前院捡,一抬眼却见宴席上那些身着华服的京城高官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她心下一慌跑回后宅,第二日却被父亲叫去书房,说她被揽胜使者看上,要送去京城侍奉皇上。
什么是揽胜使者?她问。
是带你飞黄腾达的贵人。王义这样说。
后来她知道揽胜使者恶名,祈求父亲拒绝他们,王义却绷着一张脸,让她不要糊涂,中年的他眉宇间夹杂着戾气。
她去求娘亲,娘亲说要相信父亲。
她被关了起来,只能哭着求忠叔帮她逃了出去。
女儿走了,闻晓每日以泪洗面,忠叔被王义严惩,好几日都无法起身,闻晓看着年迈重伤的忠叔,突然觉得自己的枕边人如此陌生。
直到她误闯入府中地牢,见到那群衣不蔽体的墨工妻子,她们口中的王义让她惊惶恐惧。
她已经不年轻了,却依旧天真地要将这群墨工妻子放出去。王义当然发现了,仍是严惩。
她痛骂王义所为毫无人性,王义掐着她的下巴,“你如今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靠着我用那群人赚来的,我若没有人性,那你呢?”
她绝食,王义将日渐消瘦枯萎的她关到一处小院,“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忠叔偷偷给她带来饭食,她不想吃,忠叔老泪纵横,“大小姐,你若是出了事,小小姐回来见不到娘亲,该多难过啊。”
她想到女儿,勉强吃下饭食。心中却苦涩。女儿离家出走也有她置之不理的原因,她想到那群墨工妻子的遭遇,若是女儿当初也被揽胜使者带走,等着女儿的可能也是那般炼狱。
王义来找她,他想要她。她挣扎不过,在他身下安静得如一具死尸。
王义见她一心求死,嗤笑一声,用忠叔的性命威胁,“闻大小姐既然看不上我赚钱的手段,我便偏要你痛苦活着看我一步步坐享荣华富贵。你若是逃了、死了,我就杀了忠叔,不要以为我不敢,毕竟当初杀你爹时我也没手软。”
她无神的双眼瞬间睁大,恨意闪烁,她抓起簪子欲刺向对方。
怎么可能成功。
她早已被对方养成废人,连愤怒都软弱可笑。
竟是连死的自由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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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儿,当初逼得你离家出走,是娘对不起你。”阿蓉娘,闻晓将过去的一切告诉众人后,整个人便像脱了水的枯花,气若游丝。
“我……识人不清,引狼入室,害人害己,忠叔已经死了,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威胁我的了。见到蓉儿一切安好,已经是上天垂怜。我这样的罪人,早已不配苟延残喘地活在世上。”
“这些都是王义的错!娘,这不是你的错!你坚持住。”阿蓉哭着看着越来越虚弱的闻晓。
闻晓摇了摇头,“若非我种下与王义的因,便不会有今日王义酿下的这般恶果。”
“如今谁对谁错我已经不在乎了,阿蓉,放我走吧,这样活着,实在是……太痛苦了。”闻晓闪烁着泪光的双眼中充满祈求。
“至少给我一次死的自由。”
阿蓉听到她这句话,嚎啕大哭起来。
闻晓见她不再阻拦自己,嘴角牵起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她看向赵明薇,“周小姐,若我要走,请不要救我。”说完便闭上了双眼,一行清泪缓缓流下,唇畔却含着如当年少女一般的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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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