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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贪念是会越变越大的,尤其是在街边偶遇小吃摊时,那种对纳斯科维克的几乎狂乱又压抑的回忆就演变得像癌变似的,潮水变成洪水,复制变成裂变,终日在脑海里泛滥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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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伦的这个开头写于假期前夕,驶向纳斯科维克的火车上。突如其来的结课通知让亚伦错失了购买直达车票的良机,火车只把亚伦带到了距离纳斯科维克不到两百公里的另一座城市,第二早另需早起购票回家。
离开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亚伦出现了罕见的失眠,辗转反复无法入睡;早晨的火车站里,不远处的山峦穿着一层若隐若现的纱,皆若空游无所依。甚至有一些雨——穿过那似是雾似是水的屏障,我们的胸口依旧因为行李箱的奏响而惴惴不安。
一下子就把回忆拉回到了刚过去没多久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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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的仓促生活潦草收尾,而转车的那个夜晚虽冷,但冷得记忆深刻;深夜时分的街头寂静得令人心安,设在居民楼里的小旅馆,小区里的小摊,还有那个出租车司机师傅。十四楼的高度足以俯瞰火车站和尚未熄灭的路灯大队,那些光线和电缆好像一张网,网住了我的存在。不太模糊的视角以及刚拎上楼的夜宵给了我一种错觉,好像那时的生活就闷在了那,在一瞬间的恍惚让我误以为我从未经历过半年前的别离,而只是一个到处奔波的成年人。先前在路途中产生的陌生感与割裂感顿时无影无踪,只是想一直睡在那个小屋中,即便几个小时后要赶第一趟的火车回家。
熄灯后,那些光线清晰地盖在被子上,我觉得我成了这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
从飘窗上看下去,零零散散的车辆和人们彼此陌生地路过一个个早就合上门的铺子,我独自盯着那些窗外的光,好像一下子没能分清那究竟是即将到来的黎明,还是黑白颠倒了的美妙的黑夜。那种诡异的舒适感可以让人迅速进入睡眠。
时间流逝的速度快到难以想象,快过了对生活的美好幻想;甚至还停留在当初天真的选择中原地踏步。
我们似乎一直存活在自己的梦想中,确切地说,是活在人为创造的,不愿被打破的幻想当中。我开始毫不在乎时间的奔离,兵荒马乱的年份刹那间变成了脚底下的一把灰,而更为紧要的是,未来的每一天也许都将如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没什么意义,只是在虔诚地等待生命的自然消逝。
在意识到纳斯科维克如同过去的那些濒临灭绝的野生动物一样来到了死亡的前夜,我惊觉我竟成为了这个家里的又一个成年人。成年意味着更多的责任,更多的口舌,更多的费时费力地打理关系,同时难以再熟悉自己早已麻木的情绪,往常那些极具价值的思考会变成短暂如一个犹豫的苦涩,就像吃到一个小而酸的橘子,难以言表的感情贯穿了我直至如今。
新城市的冬天总是出乎我的意料,不冷,清淡,没什么味道,尝不出咸淡,总体来说,和我的人生差不多。
要说如何应对平淡的生活,方法都是千篇一律并且万变不离其宗的。返校后回来的那四个月比去年最后的那三个月走得还要快,它们好像只是我这几年的一个路人似的,好像死在其中的只是我的一个分身,但却结结实实地伤害到了彼时没能发现真理的自己。
早在离开家之后就敏锐地觉察出一个事实,那就是每年都会错过故乡的春天和秋天。那诡异的夏天和完全不太冷的冬天又一次在过去的那一年里出乎我的意料;远方随处可见的,拥有蓝色轮廓的山峰如同卫士一般拱立着人类文明的痕迹,那些风景说到底根本没什么精彩,被赋予的意义全部来自于人们为了自己感情的寄托而寻得的说辞,就好像旅行,留下这么多照片只是为了单纯的记录以及证明,证明自己曾经来过,活过,并不只是一团蹲在井底,畅想无限可能的蚁群。
这列开了空调的火车如同一头巨兽般,横冲直撞地试图冲破前方早已蒙上了某样神秘的颜色的天空,这样的包围类似每个人的生活,一而再再而三的电缆与枕木铺就的道路为这头怪兽带来了足以撼动大地的本色。漂浮在半空的水汽仿佛能使地球和人类回到所有的一切诞生的那一刻,山峦的腰部锋利得能制造出许许多多的原始森林,而我就坐在猎人的肩膀上一路狂奔,正狂飙到有人类文明的栖息地。
某日的午后,与朋友们于下午抵达了城市里的一座山的山脚,而在傍晚来到了山顶。由于没有做前期工作,当天还十分的热,并且没有料到那座山很大,大得超乎我的想象。于是,一切的意外促成了种种巧合与心底的狂喜。
黄昏时刻抵达了半山腰:远处的城市与陆地早已亮起了人造光,淡色的分界线和默不作声的树叶拼凑出了我从未聆听过的伟大默剧,像是某种承诺,某样热烈的物件,它们全部深深地狠狠地灼烧着我早已枯萎的心脏。城市泾渭分明的电线杆把隐入尘烟的四百万人口围在崇山峻岭之中,而我仿佛造物主一般,置身崇高的棋盘之中,我仿佛看见了地球的曾经,摸到了我自己的脉搏,听到了耳边传来的,来自未来的呼唤。
走到了山顶上的一瞬间,我仿佛能看见上帝。就像歌里唱的那样;自然与城市的割裂感让我离开山上的一瞬间产生了极度的不适应,自认为自己像是一个刚刚完成了数百万年进化的,刚刚拥有人类这一身份的生物一样,当我借着后视镜回头看,它依旧默不作声。那种恍惚迷离的感觉至今意犹未尽。
那也许就是我的命运所在。
把这些话化作文字记录下来远比憋在心里更让人舒服得多;我必须要留下这些带有证明意义的照片,只是为了证明我作为一个渺小的人曾经认真地活过,而不是轻易地被时间忘却,被生活背叛,被时代辱骂,被历史嘲笑。
那么,亲爱的,你告诉我,记录的意义会是什么?是自我意志的正确表达?还是反复无常的日子里开出花的奋不顾身?
文学,或者说是文字的力量,就像是给天空穿上了一条水洗牛仔裤。我认为文字,文学的力量丝毫不逊于二十世纪日新月异的科学技术发展,如果每一颗机械化了的人心失去了如文学般潜移默化的润滑剂,那么我相信,搁浅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我渴望像那些大师一样写下属于自己的故事,也渴望自己会成为梦想中的那个游走在大地上的行者。
我曾不止一次,可以说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在面对生死离别时会有什么反应,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我依然不具备那样的勇气直面亲人的逝世与感情的突然缺失。
时代的变化速度快得根本难以企及。我早已追不上了。
我希望即将到来的新年是一个更好的年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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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伦的话普遍精炼,惯于用短促有力的语句进行最简洁的总结。
贪嗔痴,这三种原罪我们永远都不会摆脱干净。
我认为亚伦并没有怎么变化,起码是在内在方面上,我没看出来他有什么巨大的改变。一年前的他还是多少携带着年轻人独有的愤慨,如今一年过去了,我想他只是变得更加沉默了,头脑里的思考代替了曾经多嘴的舌,这固然没错,毕竟人类只进化出了一张嘴,却进化出了两只耳。
亚伦说得不无道理。我们都靠着回忆活着。回忆过去的温暖,和难以移走的冰冷。人和酒一样都是矛盾体,淡了嫌没味道,浓了又怕喝过头。因此——过去的每一段经历,无论大小,无论美丑,欢笑声和一只手的触摸,一切的一切迟早会消失在操场上,注定被遗忘,被摧毁,被消灭,却只是因为没人记得,没人想过,也没人存留下来,所以我们历经的一切都会渐渐化为虚无,甚至连空气都算不上,多令人痛心,这如此巨大的浪费,并推着我们走向虚空。一个人的生活充其量不过是几个孤单的音符,不成曲调,偶尔发出声响,却不是音乐——讲述这些日常的最终目的又会是什么呢?这样你就会知道,也永远不想忘记每个人都曾拥有青春,这样你就会明白我们迟早都会燃烧,满怀激情、幸福、喜悦、正义、**地燃烧,因为它们都是火焰,照亮黑暗,不让凶猛如狼的遗忘靠近我们,这火焰为生命加温,这样你才不会忘记去感受,你才不会变成墙上的一幅画,客厅里的一把椅子,电视机前的一件家具,一个盯着电脑屏幕的人,一个呆子,你才不会对什么都无所察觉,才不会变得麻木,才不会沦为权力的玩物、经济利益,才不会变得微不足道、冷漠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