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疫情比任何人预料中的都要来势汹汹。
短短七日,有发热之症的人就从数人增长到数十人。
一开始,桓溪照将病人安置在东郊桓宅的后院,可随着人数迅速地增加,桓宅也渐渐地不堪重负,只好在离镇子不远处简易地搭了个棚子安置这些患病之人。
她有些庆幸,早在刚有发现之时就上报了官府,当下便决断罢市。
沐风镇距省府济阳城不过数十里,消息传送极快,但这也让溪照和贺决明头疼。
这里的晴天并没有持续多久,随后又是连日阴雨绵绵。
一道素白的身影奔波在淅淅沥沥的雨中,踩踏进一处处的水坑,激起四散的水花,衣袍的衣角就沾染上了一片土色。
一脚迈进门槛,他总算撇开了飞来的雨滴。
雨水洇湿了他的大片衣衫,但贺决明此刻顾不上这些,连忙对面前面带焦急的少女陈述。
“刚刚来的消息,说是济阳城也有类似症状的病人,看样子不在少数。”
溪照的心一下如坠谷底,坏消息接踵而来,打得她措手不及。
门外送信的下人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一听是从宣城侯府送来的,溪照顾不上温柔地对待那封信,急吼吼地取出里面的信笺。
上面的字迹秀气规整,是她的嫡母,吴国长公主所书。
里面宽慰的话语并没有让她焦躁不安的心情有所好转,反而更加担心起家人的安危。
贺决明见她急得坐立不安,连忙又出声宽慰,“别担心。我打听过了,济阳城已八百里加急上报了帝都,听闻朝廷已命齐王前来主持大局,估计很快就会到了。”
“再说侯府又有医官常驻,出不了大乱子的。”
“道门那边也收到了消息,已命师父带二十弟子下山,过几日就会赶到。”
温暖的大掌覆上她单薄的肩膀,她转头对上师兄坚定的眼神,就好像从前无数次一样。
她自八岁被父母孤身送上沂山,距今已有七年。
一个小女孩乍然来到这个陌生的环境中,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幸亏有贺决明这个师兄处处关照。
从那时起,师兄和师父就是她这七年间最为信任的人。
贺决明的安慰让她渐渐平静下来,想到日渐增多的病人数量,她抬起手朝着他比划。
“你的意思是要府衙封锁住镇子进出的道路?”
溪照严肃地点点头,接着用手语向他表达自己的想法。
“沐风镇位置特殊,如今病人数量愈发增长,这也是为了防止瘟疫扩散。”
没错,哑症,这就是她自八岁便被送上天凌门拜入医道门下的原因。
贺决明略微思考,随后应和点头,“你说的有理,我这就去找知县大人。”
她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袖,贺决明知道她想和自己一起去。
但...
“外面雨下得很大,你替我坐镇这里照顾这些病人,师兄很快就回来。”
说着,贺决明摸了摸她的额头,朝她宽慰般的笑了笑。
溪照垂下眼帘,看着贺决明模糊于雨幕中的身影。
即便贺决明没有明说,她也知道师兄是顾及她的哑症,才避免她与官府的人过多接触。
毕竟,桓家怎么会允许自家长女是个哑巴这种秘辛众人皆知。
况且,她身上还有个圣上亲封,清湘郡主的名头。
想明白之后,她转身拿起桌上的病历薄,沉甸甸得,上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每日记录的病人的症状和用药。
她快速翻看了两页,暂时抛却了那些无关的胡思乱想,心头却丝毫没有纾解之意。
这些病人刚开始都是畏寒畏光,浑身乏力。随后便是高烧不退,上吐下泻,浑身出满红疹。
这样的高烧往往会持续七日及更久,当初郊外草屋的那个病人今晨才好不容易退了烧,但紧接而来的就是那些红疹迅速起泡,远看上去就像是天花一般,甚是骇人。
溪照也只能尝试着先用治疗常规痘疹的方法,毕竟现在这次瘟疫的完整病症尚未知晓,甚至连传染的源头和途径都尚未清晰。
这更给她心头的重压笼罩了一层迷雾。
“姑娘!姑娘!”
又青的声音由远及近,将她从沉思中拉回。
“怎么了——”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她看见了又青的模样,浑身的水渍泥污,碎发不规则地紧贴在额前,显然是在外面摔了一跤才这样狼狈。
“姑娘,疫棚那里出事了,您赶紧去瞧瞧吧!”
顾念她的身份和隐疾,贺决明一直避免让她直接与病人及当地的大夫们接触,她便只能靠每日送过来的病历薄了解疫棚每日的情况。
说白了,她对那里的情况一无所知。
临时搭建的疫棚人员冗杂,环境也极差,由于病人数量的急剧增长,这里来不及腾挪出空余的地方,很多病人只能躺在堪堪铺了草席的泥地上,甚至于许多恐慌的百姓也纷纷来到这里寻求帮助。
镇子里的大夫人手不足,又因不知为何的突发情况手忙脚乱,乱成一锅粥。
不知谁眼尖,瞧见了溪照匆匆赶来的身影,率先长呼道:“天凌门的修士来了!”
此时“天凌门”的名号犹如定海神针,再见她一身素白的医士打扮,让众人都如释重负。
眼见围拢上来的人群,溪照下意识慌张地往后缩了缩,可又想到方才又青所言,还有什么比那件事更紧急的?
众人簇拥着她走向病人之中,四周的空地全被人挤占满,甚至难有下脚之地。
溪照用手背拭去额前汗水,她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那是一个全身已被发黄的水泡淹没的男子,他的皮肤甚至难有一块略微完好的地方,嘴角还有白沫的痕迹。
“这男子已高烧整整八日了!之前的红疹现在已经完全成了水泡,我们试着用寻常治疗疱症的方法,前两日还初见成效。”
“正是方才,这男子突然开始浑身抽搐,甚至口吐白沫!我等已尽力稳住了他的异样,可还是担心像此类情况还会复发啊!”
说话的是一位青年大夫,溪照曾见过他,好像姓赵,是沐风镇这不到十名大夫间的青年才俊。
说着,他十分担忧地环视了眼周围众多虚弱无力的病人。
溪照颔首,伸出手放在了那男子的脉搏处。
片刻之后,她又查看了他身上病症的状况,翻看过眼皮后,她才确定这男子应是进入了这时疫的下一阶段。
只是这抽搐之症...
她有些恍惚,之前在草屋病人身上并未见过抽搐之症啊...
守在病人身边的妇人见她许久不曾言语,不免心中焦急,连声问她到底病情到底如何。
她思虑片刻,正想对又青说些什么。那男子毫无征兆地又开始剧烈地抽搐,白沫再次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众人皆是惊惧,溪照毫不犹豫地逃出针灸包来,准备施针制住这要命的异动。
正要下针,只听一声凄厉的哭喊。
“不许碰我儿!”
原本一旁默默饮泣的妇人一个箭步冲上来,溪照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她大力推挤开。
雨天积水,连带着疫棚中的泥地也泥泞不堪,这一下让她脚下一滑,手中的银针偏了方向。
她的瞳孔因惊讶收缩,来不及收力,眼见就要犯下大错。
幸好被一只大掌握住手腕,细长的银针在即将入体之前及时停了下来。
溪照惊恐之下松了口气,若是扎错了...后果不堪设想。
手腕间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似乎有些熟悉,随后男子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施针过程中为何会让旁人闯进来?”
其实不需姜季晏责问,在场的大夫们也都心有余悸,庆幸是有人及时阻止,同时也为自己的大意自责不已。
“这位夫人,为何不让施针呐!”赵大夫的声音已然颤抖,妇人怀中的男子不断抽搐,在场众人心惊肉跳,大家都知道此时唯有施针方可抑制。
但若再耽搁下去,恐怕就不是简单的抽搐之症了!
“你们这群赤脚游医,拿着那细长的针就往我儿身上戳,分明是不安好心!”
妇人哭喊着让他们远离,溪照见此僵持境况,视线落在病人身上。
原本因高热赤红的双颊此时已变得煞白,她捏紧了手中银针,若是再这样下去,性命才是真的堪忧!
她直白地对上妇人警惕的双眼,在妇人注视下走近。
“你!你这医女干什么!”
溪照无视了妇人挥打的双臂,任由重力落在了她的肩背和手臂。
她不能说话,但显然此刻言语并不起任何作用。
妇人见她不言不语,内心更是恼怒,手上动作更加严重。
又青想要上前制止,却慢了姜季晏一步。
在姜季晏握住妇人手臂的瞬间,溪照猛一抬手,只朝向妇人脖颈处。
银针深入,吵闹的妇人瞬间卸力,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白色的面巾遮挡住了溪照的下半张脸,可裸露出的双眼暴露了她的害怕和紧张,双肩因深呼吸而微微耸动。
姜季晏五感胜于常人,将她的细微变化都收入眼底,千言万语最后只化成了三个字,“别担心。”
偏偏就这三个字,清冽的声音,温和的语气,让她心中的狂风急骤顷刻间平息。
沉心专注,有救无类。
这是师父耳提面命的行医法则,也是天凌门对其弟子的基本要求。
银针入体,这突发的情况渐渐平息,只是这男子的脉搏愈发虚弱。
她要来纸笔写下药方,靠着这副药,应是能吊着他的命。
眼见儿子病情缓和,妇人激动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看热闹的人群散去,只留她一人瘫坐在床头垂泪。
溪照站在不远处,头顶上虽有棚遮挡,但临时搭建的棚子还是偶有创孔,淅淅沥沥的雨滴还是落在了她的发间肩头。
桓宅的情况较之这里简直是天上人间。而她只能束手一旁,看着被病痛折磨的人们在拼死挣扎,看着年老的父母为子女垂泪,看着幼童为父母祈祷。
前阵子热闹繁华的街市如今冷清萧条,这一场疫病仿佛带去了人们生活的希望。
她的眸光暗淡下来,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渺小,年幼时学医,自以为可以使世人不受病痛,可此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人间苦痛无法拯救。
甚至因为自己的哑症,连简单地宽慰病人两句都无法做到。
她瞬间有些挫败。
正在沉思之间,一道声音仿佛从远方到耳边,唤醒了她。
“溪照姑娘——”赵大夫向她问了好,正色立在她面前,“在下赵竹生。今日贺大夫不在,多亏了姑娘,这才没出大乱子。”
溪照努力扯出一抹笑容,冲他摇摇头。
赵竹生许是想说些什么,犹豫了片刻,有些迟疑道:“我...我方才见姑娘那副方子有些奇特,姑娘和贺大夫又是同门,于是特来求教。”
她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摆手,却说不出话来,只好飞快地用手语比划,却想起又青不在自己身边,瞬间有些无措。
赵竹生见此似乎意识到了面前的年轻女子不能言语的现状,一时之间有些尴尬。
“溪照姑娘的意思是,赵大夫你太客气了——”姜季晏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化解了因赵大夫不懂手语的困境。
溪照略有些惊讶,触及到姜季晏的视线,后者对她浅浅一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虽然心怀好奇和疑问,她还是快速向赵竹生详细解释了那副药方的要义。
赵竹生听过后恍然大悟,心满意足地离开。
棚下便只剩二人四目相对。
姜季晏率先败下阵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她的视线,“我...只是碰巧会些手语,碰巧解了姑娘的围,是在下的荣幸。”
他先行开口,轻描淡写地越过了哑症的隐痛,避免了她提起此事的尴尬。
溪照依然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看着他微红的耳尖,一时有些恍惚。
转念一想,也是,游历四方之人会这些倒也并不奇怪。
还没等溪照再说什么,姜季晏递给她了一块方巾。
溪照睁着清澈的眼睛瞧向眼前的物件,似乎在无声地询问。
“这棚子年久失修,有些漏雨。见你鬓发有些湿了,姑娘若是不嫌弃,用这个擦擦吧。”
她这才注意到侧边的头发被滴落下来的水珠打湿,忙不迭地朝他道了谢,随后接过方巾擦拭湿发。
一时间,棚下静谧无声,姜季晏侧过身避开直视她的角度,余光却瞥到她低垂地眉眼。
“姜先生!”
听到远处有人在叫他,姜季晏朝她一颔首,便快步走入了细雨下的疫棚。
可是…
他的方巾还没有还给他啊…
溪照没来得及拉住他,只好泄气般的将方巾握进手掌中。
罢了,下回有机会再还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