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白雾渐散,犹如遮面美人露出真容,又像蒙尘明珠重现光彩。
高耸的翠绿连接一线天际,天、山、川仿若一体。
川流中倒映着万物,随着清风吹过泛起波澜,偶有小鱼摇动着细尾路过,留下一个浅浅的涡旋。
清澈而通透。
渡口茶棚响起了如释重负的笑语,对居住在这沂山下的沐风镇百姓来说,这样的景色昭示着天晴。
正逢清明时节,连日来的阴雨下得人郁闷至极,所以更加期盼晴天的到来。
喧闹的茶棚挤满了附近渡口前来休息的船夫,兴致勃勃地唠着家长里短。
而在僻静的角落,一身黛蓝长衫的男子临窗而立,因这难得的雨停而眉目舒展。
他转身招来小二,后者扬着笑脸小跑而来。
“姜道长,好不容易雨停了,这下可见咱们没诓您吧!”
小二操着一口琅琊口音,笑容淳朴而憨厚。
姜季晏对他浅笑,点头应和:“不错,这里的山川之景确是一绝。”
“看来我得在此多留几日了。”
醇厚的声音如一坛陈酿,温和得带着笑意。
一听这话,小二脸上乐开了花,又见他起身,连声应着收了桌上的茶壶。
将人送至门外,小二甫一转身,一旁的船夫好奇地开口询问:“方才那人什么来头?瞧着不是本地人啊。”
“他啊!”小二卖了个关子,引得众人唏嘘。
“你们可不知道,那人可是个画修之士。我招待他的时候,还见过他身上带着块皇宫画院的牌子呢!”
已离开茶棚的姜季晏并不知身后的议论沸腾,他伸出手探了探,竟还有毛毛细雨飘落。
他不免有些庆幸今日出门备了一把伞。
紧挨着渡口的,是一条因为雨水略有些泥泞的泥土路,这是通往沐风镇的唯一官道。
沐风镇作为通往莱州省府,济阳城的必经之地,往日里这条路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但今日却鲜少有人或车马经过。
他顺着这条路朝镇子的方向走去,抬眼却定睛于路边那一道带着帷帽的身影。
那道倩影亭亭玉立,许是因为衣裙沾染到了泥土,她浅浅弯腰,一只素手轻轻提起裙摆。
帷帽遮挡了她查看的视线,于是只好用另一只手掀开了朦胧的一角。
一阵微风适时吹过,顺着这一角吹起了她的遮挡,一双水色杏眼撞进了姜季晏的视线。
本来低垂的双眸在触及到对面之人的刹那,瞬间瞪大,白皙的脸颊染上一抹嫣红,如画般精致的五官因着小小的变动而更加生动。
她略有些惊讶无措的神情就这样落在了他的眼中。
胸腔传来异于往常的跳动,姜季晏有片刻的失神,再看向她的时候,帷帽又恢复了最初的模样。
唯独绞紧的手指暴露了她此刻的内心。
他本该就此走开,这才是一个修道之人应有的礼貌之举。
可鬼使神差地,他竟然与理性背道而驰。
“姑娘,现下还有些微雨,这把伞...”姜季晏一翻手掌,油纸伞稳稳地躺在他的手心,递到她面前,“姑娘不要淋湿了。”
她透过薄纱注视着那把伞,却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她甚至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有些心虚地退了半步。
最终她还是收下了姜季晏递过来的油纸伞,怀中之物带着湿迹方干的冷意,自手心流淌,慢慢抚平了她紊乱的心绪。
“师妹!”
一道明亮的男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持。
姜季晏循声转头,一身月白长衫的青年朝他们的方向招了招手,背着行装快步走过来。
意识到他是在叫面前的姑娘,姜季晏收回手,转眼见少女规矩地朝青年行礼,却依然一言不发。
青年人高步阔,两三步就走到了他面前,“诶!你不是鹤清大师的弟子吗?”
姜季晏也有些意外,拱手回礼间,视线瞥到他衣袖处的灵芝银纹,了然于心。
“在下姜季晏,道友竟是天凌门的弟子。日前曾到贵道门拜见,不知道友师从哪位长老?”
青年咧嘴一笑,“在下是宋鹄长老的大弟子,贺决明。”他说完,拍了拍姜季晏的肩头,“姜道友,幸会!”
贺决明的视线在面前两人的身上来回飘忽,但不知发生何事,于是继续笑着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小师妹溪照。没想到你们俩竟然在这里碰上了,真是巧啊!”
姜季晏点头应和,却依然没有听见身边少女的声音,倒让他心生好奇。
“姜道友在此是...”
“我周游四方,行至此处,见风景尚好,不免多留了几日。”
见两人热切地寒暄,溪照却有些焦急,伸手拽了拽贺决明的衣袖,后者立刻心领神会,拱手向他致歉,“师妹与我还有要事,近期我们也会在此停留,那便改日再拜访姜道友。”
姜季晏目送两人离开,那带着帷帽的芊芊身影有些行色匆匆,却在路口处微微顿步。
见那人的视线尚未离开,溪照的脸又有些微烫,怀中的伞又紧了紧,不敢再往那边瞧一眼。
她有些庆幸自己带着帷帽,能遮挡自己这样的失态。
但她全然没有忘记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这也是她急匆匆地,大老远地将师兄叫来这里的原因。
溪照带着贺决明,熟练地在小巷中七拐八拐,很快来到了一处远离于百姓聚集处的小院。
贺决明眉头紧锁,全然没有方才和姜季晏寒暄时的轻松之态。
他大概环视了一下这座小院,说是院子,实际上却是一栋草屋,用竹篱笆在周围草草扎出了一圈空地,即使地上早已破败,却依然能看出来这里曾经栽种过不少草植。
草屋中走出来一个鹅黄襦裙,扎着双丫髻的少女,她带着面巾,见到两人时眉眼骤然一松。
“四姑娘!贺公子!你们终于来了!”
她的语气像是松了一口气,又隐隐有些不安,“他还是高烧不退,全身都是红斑。”
闻言,贺决明眉头狠狠一皱,语气也严肃起来,“又青,你且将此人发病前后的症状细细说来。”
说着,他快速换上一身纯白长袍,边向里走边带上面巾,俨然一副老练的大夫模样。
天凌门,医道中最为权威的道门,医修们人人向往的修行之地。
贺决明师从神医宋鹄,是同届弟子中的佼佼者,是师门中最有望成仙的人选之一。
溪照跟着师兄的脚步走了进去,眼见床榻上的人已病入膏肓,可惜她拜入师门的时间不长,用尽全力只堪堪吊着病人一口气,于是果断地传信给师兄。
贺决明察看那人的动作熟练而谨慎,溪照焦急地站在一旁,又青便悄声附在她耳边,“姑娘,别紧张。说不定...不是疫病呢。”
整个屋内一片肃静,寂静地落针可闻,溪照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屋外水钟滴滴答答地流逝,落在她的心中,有些焦急又担忧。
不多时,贺决明起身,在溪照探究的目光中皱眉摇摇头。
“看样子...确是时疫。”
这是溪照最不想要得到的答案,此时心中是无比的沉重。
“看来这里马上必须隔离起来,镇子里还有人有类似的症状吗?”他弯下腰察看药渣,侧头问道。
又青看了一眼自家姑娘,才开口答道:“宅子里...宅子里有几个下人有了发热之迹,姑娘早早就让人将他们隔离起来了。”
贺决明颔首,末了猛地想起什么,“现下情况如此,得赶紧传信给师父,官府那边也要赶紧知会一声。”
“还有姜道友,既然他在此,也得叫他小心一些。”
贺决明补充说道,溪照垂下眼,又想起了那道朦胧挺拔的身影。
她抬手比划了几下,贺决明便沉声嘱咐,“那麻烦阿照你去一趟了。”
停顿片刻,似乎在顾及什么,“让又青陪你去罢。”
姜季晏方回到客栈,刚倒了杯茶,便听到有敲门声响起。
门外小二面带殷勤,看向他的眼神中隐含着若有若无的审视。
“公子,楼下有位姑娘在等你。”
姜季晏拧眉,似乎想不到会有何人来寻他,随即眉尾一挑。
莫非是她?
于是下楼的脚步都带着难得的轻快,看到楼下临窗雅阁中端坐着的那个带着帷帽的女子,眼神瞬间一亮。
这一次她的身边陪伴着一位侍女打扮的姑娘,看到他走来的时候下意识向她身边靠了靠。
“这位...这位道友。”他犹豫了下对她的称呼,拿不准该叫什么,引来又青“噗嗤”一笑。
“公子,我家姑娘并非修道之人。”溪照向她比划了下,“我叫又青,我家姑娘姓桓,旁人都称一声四姑娘。”
他点头称是,溪照的动作却落在他的眼中,心中隐隐有些猜测。
他在宫中随师父鹤清大师修习多年,不是没有听说过琅琊桓氏的名号。
琅琊桓氏,大郢朝清流世家之首,乃开国重臣。家族经数百年,依旧枝繁叶茂,毫无颓势,文臣武将之名更是数不胜数。
她是桓家的人?那么这样一来,他心底的疑问便有了答案。
比如,天凌门弟子为何不是修道之人。
这归结于约定俗成的禁制—凡是皇室贵族,或是朝廷政客,皆不能行修道之事,习修道之术。
这是开国之际便立下的规矩,也成了凡界与修仙界始终恪守的红线。
“桓姑娘来此可是有要事?”
又青立刻指了指雅阁角落的两框东西,“这是白芷和苍术。”她说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近期镇子里有些不安宁,我家姑娘特来提醒公子注意些。”
姜季晏眸光闪了闪,他并非听不出又青言语中的意思,联想到白芷和苍术。
难道...镇子里出了疫病吗?
正想着,指尖触及到纸张的触感,猛地抬眼,注意到溪照小心翼翼递过来的一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迹。
他挑眉,有些意外地接过,上面的簪花小楷却有着凌厉的笔锋,柔中带刚,可见下笔之人的秉性。
“姑娘说,这上面都是些要注意的事。姑娘无意隐瞒公子,近期附近是有疫病流行,公子需得多留意些。”
姜季晏拱手谢过,见溪照起身欲离开,忙道:“桓姑娘,在下送送你罢。”
又青偷偷瞥了眼自家姑娘,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没有多加阻拦。
两人不论是身形相貌,或是气质都鹤立鸡群,在这小小客栈中很难不吸引旁人的注意。
谁知她站起身,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缓步行至柜台。
掌柜的似乎早就认识了她,连忙向她问好。
姜季晏站在她身后,见她捏了捏又青的手,后者立刻心领神会,“王掌柜,这时节疫病多发,我家姑娘特地送过来一些用得上的药材。”
“劳姑娘费心了。”王掌柜连忙招呼着店里小二将那些药材搬了进来,溪照见此才转头离开。
“欸,你说这三楼天字阁的修士到底是什么来头?你看他身边那女子,可不像平常人啊!”
八卦是人的本性,不知情的人见此不免多问了两句,却被掌柜的一句话震住。
“这位客官,你是外地人罢!”
“何以见得?”
王掌柜朝那群将东西搬上楼的杂役扬扬下巴,煞有介事地道:“那些人可是桓家的人!”
“桓家!”众人一惊,“可是琅琊桓氏?”
得了掌柜的肯定,众人倒吸一口气。
“那位姑娘…可是宣城侯之女?”
“宣城侯桓翀?就是亲自护驾夺城的那位?”几个人好奇地议论。
王掌柜默默点头,煞有介事道:“就连这间客栈都是桓家的产业呢!”
那带着帷帽的纤弱女子竟是桓家之人!这下众人再无八卦之意,纷纷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
姜季晏长年修道,五感更是异于常人,对旁人的议论听了个全。
不由得垂眸看向并肩的溪照。
耳畔萦绕着方才听闻的八卦闲言。
桓翀此人,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少年时便战功赫赫,得尚吴国长公主后更是少年得志。正逢今上初登帝位,时局不稳,有乱臣贼子趁虚而入,正是桓翀一马当先,一举擒得贼首,平定帝都战乱。
只是自那之后,桓翀避居琅琊,渐渐退出了帝都的政治中央,但就算如此,桓氏一族依然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没想到她竟是桓氏家主桓翀的女儿。
只是她为何会只身在此?
桓家那样的世家大族又怎么会允许女儿与道门有这样紧密的联系?
客栈外的街道叫卖声此起彼伏,掺杂着孩童嬉戏打闹声,偶有车马路过,留下一道深深的辙印。
溪照见这充满烟火气的人间,短暂地忘记了潜在的时疫的烦恼,不由得挂上了浅淡的笑容。
“哒哒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在她不注意间逼近。
她一回神,已来不及闪避,下意识紧闭双眼,却感觉自己被一股大力拽向一边。
帏帽因两人的动作飘然落下,她姣好的容颜完全展露于姜季晏眼前,他的鼻尖传来淡淡的苦涩的药味,不同于旁的姑娘家身上的香粉气味。
她睁开紧闭的双眼,慌张还未完全褪去,甚至一时忘记了他还拉着自己的手臂。
直到手臂传来的温度传进心窝,她才如惊弓之鸟猛地收回。
姜季晏眼眸闪烁,抿着唇并未说什么,耳尖却染上淡淡樱粉,弯腰捡起了她的帏帽。
不知是紧张还是羞涩,她的眼神躲闪,手指笼罩住他方才停留过的地方,咬着唇不知在想什么。
“真不好意思…”车夫道歉的声音虚弱无比,令溪照侧目,只这一眼,她却瞪大了双眼。
只见那车夫面色苍白,这清明时节额上却是满头汗水,双颊洋溢着异样的红晕,更重要的是…他的脖颈处竟然也有和草屋病人相似的红疹!
溪照脑中小女儿家的感情立刻烟消云散,连忙让又青去请那位车夫。
谁知下一秒,只见那人身形一晃,“啪嗒”一声倒地。
这下街上可炸开了锅,瞬间议论纷纷,来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
溪照清楚这下可麻烦了。
她正欲过去扶起车夫,一只有力的大手却拦在了她面前。
溪照皱着眉头看去,撞进了姜季晏暗色的眼眸,后者对她摇摇头。
“我来吧。”
她张了张口,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只好看着姜季晏和众仆役将那人扶上车。
又青不敢耽搁,连忙吩咐将人送去东郊桓宅。
看着运送病人的板车远去,溪照心里忽然有些后怕。
她只知道自家宅子里是有发病之人,她当时立刻将他们隔离起来,但她完全未曾预料到此次时疫的传播性,远比她想象中的要强许多。
她跟随师父学习医术不过七年多,第一次实打实地遇上时疫这种大事,一时之间还是慌了心神。
回神过来,她的手心里满是冷汗。再看这吵嚷的闹市,犹如危机之前最后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