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露出一抹鱼肚白,绿色草植上的滚滚露珠顺着纹路滴落,然后隐没于土壤之中。
宣城侯府的寂静被一阵叩门声打破,府里的下人对这突然到访的两个自称是修道之人的来客感到异常的意外和好奇。
那是一男一女,男子高大精瘦,五官端正,皮肤透着一抹病态的苍白,一身玄衣平添几分威慑,而那女子却一袭天水碧的襦裙,走起路来蹦蹦跳跳,睁着一双水杏般的大眼,左看看右看看,精巧的相貌露出俏皮表情来,怪讨喜的。
众人一时很难将两个风格如此迥异的人联想在一起。
倒不是因为明溪不知礼仪,只是她对这宣城侯府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熟悉感,这里的建筑虽并未多用金银装饰,但远远瞧着,就让人觉得价值不菲,不免心生敬意。
说来奇怪,明溪从未来过凡界,此时却对这里熟悉得很,这悠长曲折的长廊对旁人似乎有些晕乎,但她却对每一处拐角,每一处支口都记忆深刻。
就好像这里她走过百次千次一样。
“两位请在此等候片刻。”
引路的侍女将他们带至正厅,便施施然退下。
“这宣城侯府可真大!”
明溪环视着周围,不免小声地感叹道。
“宣城侯桓家乃是百年世家,自然排场盛大。”文景奕低声说道,让明溪赶紧噤了声,生怕自己又说了什么惹别人侧目。
“给大娘子请安。”
外头传来下人们的声音,明溪侧首看去,只见自外面款款走来一位身着绛红色衣裙的妇人,身后还跟着一水的侍女丫头,头上的珠宝首饰在日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
“这是我们府里管家的宣城侯夫人。”一旁的侍女连忙提醒他们。
妇人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厅内的两人,转身对下人吩咐道:“你们都下去,我亲自招待贵客。”
只一眨眼间,厅内原本三三五五的下人立刻退下,偌大的厅堂转瞬间只剩下他们三人。
“不知两位师从哪个道门?今日何故上门到访?”
明溪还没开口,就听见文景奕一拱手,颇为礼貌地回答道:“在下拂柳书院弟子文景奕。”
说着,转向明溪,“这位是我的师妹明溪。我二人下凡游历,偶然路过此地,见府上天光有异,特此拜访。”
宣城侯夫人华氏掩唇一笑,颇有些不以为然的意思,“这位道长说笑了,府上并未像您所说什么天光有异。”
明溪拧起眉头,看向华夫人的眼神有些犹疑,一路走来连寻常百姓都人人自危,甚至闹到限制入城的地步,作为邪气最为聚集之地,还能毫发无损不成?
正想开口问问,却不想文景奕不着痕迹地拦住了她,依旧笑着说道:“若是府上无事,我等便不多叨扰了。”
明溪不理解他为何要这么说,从他们入府便见下人们个个面露惧色,很明显府里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可眼前这个华夫人却还在嘴硬道无事发生。
“不知道长可有道门的印信,我家向来厚待修道之人,若有印信,府上定会好好招待二位。”
华夫人这一番话让文景奕眸中闪过一丝了然,这位华夫人是想借此试探他们二人的身份是否真实可信。
文景奕遂从袖中掏出一块小巧的玉牌,明溪眼尖地瞧见了上面极其繁琐的图案,隐约是个柳叶形状。
一见此物,华夫人脸色变之又变,震惊又错愕的神色转瞬即逝,随后说出口的语气都平添了些和气,“两位既然是拂柳书院弟子,若是不嫌弃,还请在府上多留两日,让我好好招待两位贵客。”
说着,华夫人昂声招呼进来侍女,吩咐道:“快去准备东院的厢房安置贵客。”
明溪见华夫人前后这大相径庭的态度,不免有些疑惑,凑到文景奕耳旁小声问道:“这华夫人脸色变得也太快了吧,刚才还一副想要送客的样子。”
文景奕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玉牌,不着痕迹地露出了一副讽刺的冷笑,开口却是依旧的温和,“她方才是在试探我们的身份,这玉牌是祖父给我的,我们的身份便无须质疑,她也能放心些。”
明溪轻轻“哦”了一声,跟随侍女的指引往后院走去。
可越往里走,越觉得内院冷寂异常,活像个天然的冰窖,初夏时节却平白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侍女将他们带至各自的厢房便告退了,而后又去了华夫人所住的主院复命。
“可见他们有何反应?”
华夫人小口用着精心准备的午膳,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听复命的侍女回答道无甚异常,她沉吟片刻,最后吩咐道:“你替我照看着那边,每日来回一次。”
待侍女退下,一旁服侍的老嬷嬷这才开口,“大娘子既然已明悉那两人身份不假,何不直接开口求助?”
华夫人这才愁眉苦脸地轻叹了口气,“你可知那姓文的道长手中的玉牌是何物?那可是拂柳书院的掌门印信,拂柳书院多年来为皇家效力,若是被帝都那边知晓府中出了这样不光彩的事,宣城侯府该如何自持?”
“所以大娘子的意思是…”
“他们能主动上门,必然是看出来了些什么。那文道长是个聪明人,这样不光彩的事何须摆在台面上说,路经济阳,在此借宿,顺道为我侯府讲经论道,这样的说辞他定是心中清明。”
“大娘子真真是为府里思量周全。”
华夫人饮了口热茶,思及自己那夫君,见这一桌珍馐顿时食不下咽,随手便让人撤了去。
明溪百无聊赖地坐在房中逗弄着花花草草,心里着实纳闷,在此借宿已两日,怎么丝毫不见有任何异常,这府里冷清得令人生惧,明明下人众多,却个个面上不见喜色。
这让她枯燥至极。
眼见又是一个夜晚,外头安静得连虫鸣声都几不见闻,在房里闷了两日的明溪终于是憋不住了,想趁着夜下无人,好好出去透透气。
这个东院是侯府角落里一个名叫湘云馆的不显眼的小院,但就装潢的程度来看,却和它的位置不相符合。
这里虽小而偏僻,装饰却不亚于主屋排场。
也不知道这院子曾经住的是何人,如今怎么用来作招呼客人的厢房了?
迈出湘云馆的大门,眼前是七拐八扭的九曲长廊,她回忆起花园的方位,却惊异地发现,只是走过一次的路,她却能轻而易举地回忆起方位和路径。
轻车熟路地行至花园,初夏时节,这里栽种的各式奇珍花草正争相盛开,在忽明忽暗的月光中,又是另一种风情摇曳。
她一直没有收到昆仑境中的回信,同样也就不得而知仙君的情况如何。
见四下无人,她运作灵力想探知仙君的方位,可须臾之后,灵力毫无反馈地消逝在黑夜中。
她长叹了口气,她下界以来无数次尝试着用灵力寻找仙君的踪迹,可不知为何,次次皆是无功而返。
这该怎么办?她也不知道,一时迷茫。
正叹气间,忽然身后传来细细簌簌的声响,明溪立刻惊醒,估摸着可能是侯府巡夜的下人,于是试探性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问道:“是何人?”
无人应答,可声响却没有停下,反而愈发逼近她的方位。
她下意识觉得情况有异,于是连忙从石凳上站起身,立刻就要朝外跑去。
可就在她起身的刹那,一道黑影却先她一步从草丛中跃出,明溪还未反应过来,就被重重地扑倒在石子路上。
后脑传来的剧烈的痛感让她一时大脑一片空白,缓了好一阵才看清袭击自己的东西竟然是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男人!
月光下,那人的脸色呈恐怖的青紫色,身上只一件单薄的寝衣,露出的手脚尽是爆出的青筋,正站在她面前呲牙咧嘴地盯着她瞧。
明溪被吓得一愣神,他突出的双眼中露出的凶意震慑了她的心神,恐惧让她一时忘记了出声呼救。
反应过来,明溪顾不上后脑的疼痛,跌跌撞撞地后退,极力想离这个一身危险的人远一点。
“你…你别过来!”明溪出声想喝退那人,可那人却像完全听不到旁人的声音,依然怒睁着双眼死死地盯着她的脸。
两相僵持间,她似乎听到那人嘶哑如砂纸磨过桌面的声音。
“为何你长得和我一样?”
这话一时让明溪愣在原地,心想这人莫不是疯了,自己一个姑娘家怎么可能和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长相相似?
蓦地,她感受到那人身上传来一股妖异的气息,明溪立刻变了脸色。
这人难道是被侯府妖气侵体了?
容不得多想,她立刻凝气,手指在空中绘出一道复杂的图案,口中念念有词,随即那图案绽放出刺眼的光芒,直直地朝着那人刺去。
就在明光入体的刹那,她的脑中却一阵刺痛,就像被灵力反噬一般,随后符咒碎裂消散,即使攻击自己的人软软到底,她依旧不敢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一切。
怎么会?
这可是昆仑仙境中镇压邪祟的法术,怎么会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破解?
她还在震惊中尚未还神,就听见嘈杂的人声朝这边来。
随后是一片灯笼的光亮,照亮了夜间的花园,小厮侍女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情况。
只见他们在找的消失不见的侯爷就躺在地上,旁边还站着惊魂未定的在此借宿的修士。
文景奕闻讯赶来,见明溪坐在主屋旁的暖阁中,手里捧着侍女奉来的让她压惊的热茶,可她一口未喝,脑中还在震惊于法术被破之事。
更没有想到,那袭击自己的被邪祟控制的,竟然正是宣城侯桓锦!
华夫人处理完不省人事的宣城侯,一刻都不敢耽误地朝着暖阁走来。
屏退了下人,华夫人才不见当日端庄自若的神色,面上满是凝重之色,开口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晦涩,“让明道长受惊了,我家侯爷…”
“侯爷病了,师妹无意叨扰,只是偶然间冲撞了侯爷。”
文景奕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华夫人的话头,此话一出,明溪震惊地瞥向他,而华夫人的脸上闪过一抹深意。
“如此,能否请道长为府中讲经论道,也为侯爷的病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