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刌驾马不再是之前两人一起坐着那样一步一步走,而是晃动缰绳,向前小跑离开。
明亮的月光正好洒进豆槿在的位置,她朝王刌离开的方向看了很久,直至一点影子也看不见,一点声音也听不着,她才扭回头,看向怀里的无名。她的两只手臂从无名背后向前,穿过他的身侧,避开伤口,抱在他的腰腹位置,豆槿找了一处相对平坦的土地,把他拖行到那里,让他背靠树坐着。这个位置几乎能看见所有下方的区域。
无名没办法保持直立的坐姿,他时不时身子就倒向一边。豆槿除了不时调整他的姿势,其他时候全在关注着下方的动静。无名在受伤后一直表现得很坚强,似乎毫不在意身上的伤口,以致于豆槿在刚开始的担忧后缺少对他的关注,没想到他居然摔下了马。
他一直在说话,豆槿分不清他是在对她说,还是沉浸在虚幻里,对他自己说,她必须得贴的很近才能听清几句。她听了一会儿,听到他说渴。豆槿把他的水壶打开,发现里面已经没了水。她就把自己的给他喝。喝完他又说头疼。豆槿搓了搓双手掌心,升温后贴在他的太阳穴附近,轻轻按压打圈。他的额温很高,热量不停从豆槿掌心传过来。豆槿的手臂长时间抬高动作,没有支撑点,举得发麻。无名又说热。豆槿把自己冰凉的手背贴在他的额头和脸颊,试图降温。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冷。豆槿觉得照这样下去,还没等来王刌,自己就先不行了,她想了想,换了个方法,从包里拿出一件衣服,想直接把他侧过来,让他头垫着行李枕靠在自己肩膀上。这样的距离,他要是说冷,豆槿就把衣服披在他身上;他要是说热,豆槿就把衣服收起来,尽量不牵动他的伤口。有一幕让她意外的是,无名的背刚离开后面的树,他突然就抓住了豆槿的手臂,清晰地说出:“不要走。”
“不走不走,我就给你换个位置。”他急剧紧张的情绪在豆槿说完后明显放松下来,但他抓着豆槿的手臂不肯松开,豆槿只能变扭的给他移换位置。
豆槿听到他说:“我一定……一定……”他具体说了什么内容豆槿听不清楚,但“一定”这个词出现了很多次。俩人很少交谈,仅有的几次对话往往也带着不愉快。豆槿觉得他心里一定有一个必须要实现的愿望,因为这种恳切的感情,让他即使在不清醒的状态下也不放弃这个念头,并频频在他意识里出现。
于是她好奇地问:“一定什么?”
“一定……一定……”
豆槿凑近了努力去听,结果还是一样,除了那两个字,其余的她全没听清。这之后,她只偶尔在他说话的时候搭上几句,缓解黑暗里的焦虑,其余时候,全心全意用眼睛向下搜索。
*
“你知道回天珠吗?”
埒光的语气里稍稍带上些初次见面的客气问道。
红巫没有说话,她站在床边,用近乎看不见的幅度摆头,作出了应答。可能是和神像在一起呆得太久了,她也变得像神像一样,一举一动让别人在远处看来都分辨不出是人还是雕塑。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有传言出现说这世上有一件可以逆转时间的宝物。”
“我花了一段时间找那件谁都没有见过,却流言四起的东西。当时一条可靠的消息都没有,所有人都说自己知道的全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那些传言就好像没有源头的风和雨,吹遍了无数人的耳朵但没有留下一点踪迹。”
“我一度以为有关回天珠的消息是一个阴谋,一种策略,它的出现只为了蛊惑人心,摆弄人行,制造不安和恐慌,动摇难得的安定和秩序,我以为它和无数个天降神石,林现神鹿一样,是某些人的把戏,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它到了我手里,我才知道传言都是真的。”
“神不会给人能媲美他的神通。”红巫难得开口,说得斩钉截铁。
“谁知道呢,”埒光漫不经心地继续说,他的姿势一点儿都没变,“没有人能确定这是神给的,也就没有人能确定这不是神的。也许他朝人间看了一眼,心里生出了一点别的心思。”
“哦对了,我记得你和我说过神是没有心的。”
红巫轻蹙眉头,床上的人说的最后一句话就好像俩人在以前坦诚交谈过:“你说传言都是真的,你已经逆转了时间?”
埒光缓慢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都是真的。”
*
王刌去了很久都没有回来,豆槿的头斜靠在无名头顶,数着他的呼吸声,差点睡了过去。
突然,远处树少的地方亮起一个红点,闪烁着,像是火光,豆槿看见后瞬间清醒过来,摆正头的位置,伸长脖子朝那个方向看,即使这样的动作对看清远处的情况一点作用都没有。
那是王刌吗?豆槿在心里猜想。他去了这么久,去的地方安全吗?
红点开始向下移动,随着位置变化,它从一个点逐渐横向延长变成一条线。这时候,它的左右两边隔着一段距离的地方也出现了两条红线。后面出现的两条红线斜亮着,也向下移动。它们像是追逐着同一个中心,三条线渐渐合拢,变成一个拱形。
豆槿惊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变化,发现那个神秘的中心向下移动后开始向她和无名在的方向移动。她无措地看看无名,又看看逐渐迫近的红线,她和王刌说一定会在这里等他,可是遇到眼前的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她该继续留在这里吗?
红线越来越近,豆槿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了它们奔腾过来的声音。
这声音忽远忽近,忽响忽低,伴随着惊鸟的叫声,像很多人和马同时踏地的声音,犹豫过后,她还是决定暂时离开。刻不容缓。她背好自己的行囊后,从正面环住他的腰腹,半抗半抱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接着走到白马旁边,吃力地把他抬到马背上。他很重,但豆槿在猎杀野猪那一天也这么做过,已经有了点经验。最后她捡起一块石头,在他们靠坐的树上齐肩高画了三条弯曲的波浪线,代表“守家河”的“河”,如果王刌回来见到她们没在原地,她希望让他知道她们一定会去守家河等他。
画完线,豆槿赶紧上马,她学着无名先前驭马的样子,轻踢马腹,拉扯马绳。驾马比她想象的容易,她刚下了一个移动的指令,白马就迈步小跑起来。她不知道哪里是安全的,只能带着无名向上跑。
山路是曲折的,俩人绕来绕去,却始终不见后面的声音消失,豆槿虽然看不见那三条红线,但她能听见声音越来越响,甚至还能听见人的呼喊声,他们的距离似乎拉近了。
豆槿频繁晃动马绳,侧踢马腹,希望能再快一点。
越靠近山顶路就越陡,平坦的林间道路渐渐收窄,最后竟变成了唯一的去路,树林在这里到了头,延伸过去的是一条紧贴山体的光秃秃小路。
豆槿勒停白马,在交界处停下。前面的路实在太窄了,她不想用自己生疏的驾马技巧来赌俩人一马的平安。她焦虑地向后看,心里抱着一丝幻想,也许后面来的人不是他们的仇人,即使他们碰见也没有危险。
直到第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她的幻想。
跑在最前面的那个人高举着火把,穿着和木屋边第一个被箭射中的男人一样的衣服,他后面紧跟着的还有好几个人,有的举着火把,有的没有,被护在最中间的那个上了年纪的人应该是他们的首领,火把的光在他脸上跳跃,让豆槿不时能看见他脸上的斑点。他的脸上只有一侧有这种斑点,大小不一,不均匀地长在他脸上。
他凶狠地瞪着她。豆槿听到他对旁边的人命令道:“砍了她。”然后他的人抽出了身侧的刀,用比队伍领头稍快一点的速度朝豆槿驾马过来。豆槿只能往小路跑了。路窄得一低头就能看见竖直的岩壁和山下,她想慢又不敢慢,生怕被后面的人追上。
她已经死了一次,难道还要死第二次吗?她提心吊胆,谨慎小心,唯恐再次发生悲剧,可命运弄人,偏偏不让她如意。一侧马蹄向外滑落,熟悉的失重感瞬间侵袭了豆槿的全身,在这刻,她想起了村口巨大的坟冢,王刌说他们死了,当时豆槿就想,这里虽然已经是死后世界,但仍有死亡,这一次她摔下去,估计就要和这个世界告别了,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二个死亡世界,那里有没有第二个王刌会收留她。豆槿扯着马绳,抱住横趴在她前面因为下坠逐渐和马背分开的无名,心里对王刌说道:“真不好意思,守家河我们是去不了了。”
*
再睁开眼的时候,开始下雨了。
一滴雨水砸在豆槿的左脸颊上,正好在眼睛下方。她睁开眼,看见的是光明和黑暗竞逐的天空。她迷茫地坐起来,望见远方的天际线上有一个红亮的圆冒了头。那是清晨的太阳。
雨又打下来,落在豆槿手背上。
豆槿这才收回视线看向那滴冰冷的雨水。
然后她看见了无名。
无名衣服上的血大团大团地铺开,几乎染了他半身衣服,他躺在豆槿旁边,闭着眼,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白马也还在,它醒的甚至比豆槿还早,正低着头在吃草,离俩人隔了一小段距离。
豆槿拍了拍无名的脸,呼喊他的名字。他没有回应。但他的脸热得发烫,这证明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豆槿也还活着。
一切不真实的想象再一次真实发生了。都是真的,都是现实。先前经历的害怕、恐惧、担忧、心惊、绝望,在这一刻全都爆发了出来,她止不住地颤抖,手贴在无名脸上,沉浸在感知到“存在”这一种近乎虚幻的触感里,有那么一瞬间,她被莫名的幸福感包围了。
“你……怎么哭了?”听见熟悉的声音响起,豆槿恍惚地看向手捧着的脸,发现无名醒了。
豆槿深觉失态地收回手,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你醒了?”擦完后尴尬地把手缩进袖子里,搭在腿上,向他解释道,“下雨了,你还好吧?感觉怎么样?”
无名动了动肩膀,想手肘撑地坐起来,但牵扯伤口的疼懂让他一下子就变了脸。
豆槿赶忙伸手去扶他,一只手臂拦在他背后,借力给他,让他能顺利坐起来。
他朝四周看了看,问道:“这里是哪里?王刌呢?”
豆槿摇摇头,不敢告诉他真相。
无名单手捂着箭伤位置,轻微地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豆槿担心他的伤势,看着他,建议道:“雨越下越大了,我们先找个地方躲雨吧。”说完,豆槿想帮他站起来,却听到他问:“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这个问题让豆槿一滞。她还没想过这个问题。该怎么办?能怎么办?她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是在原来的世界还是第三个世界,这里周围还是树和山,一眼望不到高出树顶的建筑,连木头房子都没有一个,她对这里全然陌生,她能怎么办?她望向正在上升的太阳,内心思索接下来的去路,突然,她对着太阳,想到了王刌说的那个向东走就能到达的地方。
“我们往东边走,”豆槿企图给无名一点希望和目标,“王刌和我们约好说会在东边那个城镇等我们。”
“守家河。”无名在她说完后紧接着开口。
豆槿诧异地转回头问他:“你知道那个地方?”
无名点点头。他没有解释,看神情像是陷入了自己的回忆。
他不说,豆槿对他的想法就无从得知,她能知道的只有自己眼睛能看见的部分。此刻,初升的阳光映在他眼睛里,让他脸上的病态褪去了一大半,豆槿观察着他,竟觉得在他脸上多了一份温暖活泼。
俩人之间静默的气氛没有维持很久,雨珠像是小石子一样砸下来,越砸越多,越砸越密,而且从无到有这个过程十分短暂,他们不得不找地方躲雨。
*
“她看起来这么年轻,又完全忘了当年的事,就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坠崖以后还活着?你们在空中完成了时间逆转?”红巫听埒光说完后思索着离开床边。床上的人说的内容是如此匪夷所思,令她不敢置信。
埒光一贯不相信神学的全知全能,他用一分轻视,三分置身事外的散漫语气开口:“你惯于聆听神的声音,他有没有和你说过会遇到我?”
“荒谬。”红巫听出了他话里对神的不敬,不接话,而是站在屋子中间,回首说,“你如何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神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眼前的人存心找茬,红巫不满他的态度,但修养让她不在面上显现出真实的情绪,她盯着埒光,用只有她们两个能听见的音量警告他:“我能救你回来,也能把你赶出去。”
红巫是神的忠实拥护者,她深信神是真实存在的。这和埒光的理念相悖。埒光清楚的知道这一点,只是没想到在他褪去身份护持的情况下,红巫的不满会表现得这么直白。眼见红巫动怒了,他改口说出关于她将来会发生的事:
“你将会在帝王耳边实时传达神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