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我睡了几天?”
“从我醒过来以后计数,你已经睡了七天了。”王切掰着手指头告诉他。
这似乎是他最后一个问题,他没再问下一个,而是直接报出一个人名——应该是人名,王切默念那个名字,心里想——提出想见那个人的要求:“我要见红巫,你把她叫来。”
这让王切摸不着头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但他还是站起来,打算出去叫人,毕竟伤患已经醒了。他刚迈开两步,一个疑问瞬间在他脑海里发了芽,他停下来,重新走回刚刚的位置,问埒光:“你当时为什么要去二十五楼?”
埒光没有回答。王切在和他说过几句话以后已经能分辨他是不想说还是在准备说,他现在就像池子里的水一样静止了。
王切见他不回答,沉寂了好几天的有关他的猜想和顾虑逐渐复苏浮现。气氛一时紧张起来。
“你说话呀。”王切头皮发麻催促道。
“我去找人。”
听到他开口后王切松了口气,紧张的情绪顿时放松不少,在这短暂的僵持时间里,他甚至想到了对方可能会暴起消灭亲眼见过他的罪行的人,他劫持女性的行为无疑是犯罪。但他还是平静地坐在浴池里,那证明俩人之间还有和平交谈的可能。
埒光可能是这个奇怪世界里王切唯一认识的人,王切心想,如果是这样,他们也算是互相有一点小小的联系,关系就像异国他乡的同胞那样。
“你找谁?”王切直觉不该继续问,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探听真相。
“豆豆。”
“你们相互认识?”王切突然想起来那位叫“豆豆”的女性曾经在阳台上隔着玻璃门喊过他的名字,王切也是听到她的呼喊才知道埒光叫什么。
“我认得她,她却不认识我了。”
这样的关系让王切一下子就想起来一个词,他脱口而出:“跟踪狂?”
“是你跟踪了我,我是终于找到了她,我一直在找她。”埒光坦荡地反驳。
“即使是这样,你觉得在半夜,没经过她同意,直接进她家找她合适吗?”王切无论怎么想都觉得眼前的人是在狡辩,虽然都是跟踪,但那能一样吗?他很难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才会让一个成年人觉得半夜闯进独居女性的家,挟持对方是合适的。
“她说过不会忘记我。”埒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异常平静,王切却从他的字句里听出了他的落寞。
处理情感问题不是王切的拿手戏。他没想到真实的情况居然是这样一种微妙的,外人难以插手的发展,他下意识地想挠挠头缓解自己无话可说的局面,但看到手上沾着的黑色泡澡水后,放弃了这个想法,说道:“我去叫人。”转身出了屋。
*
王切原本没抱希望能找到埒光说的“红巫”,但他还是向守在附近的人问出了口。对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告诉他,那是观主的名字。
现在,埒光已经被冲洗干净,穿上白色的衣裤,盖着被子躺在了床上,观主带着她的女弟子们站在床边。
谁都没有说话。
埒光看了眼观主,又朝后面的女弟子们看过去,他的视线移动的很慢,可能是因为昏迷的时间太长了,他转头的动作表现得和刚开口说话时一样吃力。他重新看向观主。
“都出去吧。”观主侧首对所有人说道。
她的女弟子们依然什么话都没说,安静地陆续走向屋外。王切站在原地,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出去,毕竟他不是隐世观的弟子。直到子静拉了他一把,用眼神示意,王切才慢慢挪了出去,跨门槛的时候,他还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埒光。
埒光亲眼看着所有人都走了出去,两扇门慢慢合上后,屋内的光线变暗了。这时候他才开口:“红巫,现在离闭陵有多长时间了?”
“月余。”观主用白色薄纱遮着下半张脸,可她说话的时候那纱面竟没有丝毫起伏。她看着埒光,露出沉稳娴静的成熟气质。
埒光把目光从变化的光线中移换到红巫脸上,他上下打量她,静默了两秒,随后盯着她的面纱,开口道:“你撒谎。”
红巫的表情没有变化,她也没有说话。
埒光继续说:“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闭陵。现在是什么时候?大埒几年?”
在埒光说出“大埒几年”的时候,红巫抬了抬眼,她没有回答埒光的问题,而是说出了自己在片刻间闪现的想法:“我不认识你,你却认识我。”
红巫这个人有一个特别的地方,那就是当有人和她对视的时候,那个人才会发现,在她娴静的外表下,暗藏着一种摄人的危险,像是深长的漩涡,只要它的主人愿意,一切东西都会被卷进去绞碎。也许这就是侍奉神灵得到的神通。
埒光把视线移回变暗的光影处:“你先回答我的问题,现在是大埒几年?”
“一百三十五年。”在极短的眼神交汇中,红巫似有似无地摸到了对方的一丝天资禀性,她收回试探的眼神,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当下的年份。
埒光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来,像是叹息。
红巫等着他先说话。她看得出来,埒光怀揣着巨大的秘密,他一定会说出来。
*
他们现在有了第二匹马。
无名依旧骑着他的白马,豆槿和王刌共骑一匹,这马可能是被斩首的赤木里的,也可能是最先拿刀对准无名的那个男人的,不管是谁的,他们现在都死了。
他们骑的这匹棕马好像还不知道自己的主人死了,他们在木屋的时候上去牵固定在它身上的马绳,它没有反抗,而是温顺的听凭他们驱使。
三人走的很急,有了马他们就走的更快一点。豆槿攥着王刌的衣服坐在他后面。天渐渐黑了,马的速度就慢一点;天彻底黑了,他们就控制马一步一步走。即使只有月光作灯,他们还是走了很久。他们在逃避还没见过面的敌人。
入夜的山林是很危险的,它的危险不仅仅是因为没有光,还有可能潜藏在阴影里的无法第一眼就发现的怪物和野兽——王刌强调了很多遍——豆槿以为他们会走到天亮才停下。可是实际上,发生了不得不停下的事。
月光清晰地打在树上和土地上,他们就走的方便些,要是有云过来,把月亮遮住一部分,那两匹马之间就只能看见对方的轮廓,就像在雨雾天看远方的山一样。
今晚的云特别多。
当寂静的山林里突然从前方传来落地的声音,豆槿吓了一跳,她马上从王刌肩膀后探出脑袋向前看,想瞧一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走在他们前面的白马轮廓在黑夜里异常显眼,豆槿一眼就分辨出了它向下弯曲的流畅的颈部线条。但按理来说,在她的位置应该是看不到白马的这个部位的,现在她看见了,就证明马上没有人坐着。豆槿紧接着朝白马站立位置的下方看。无名躺在那里。他的马在停下后用自己的脸在它主人的脸附近转了转,像是在查看他的状况。
他们也赶紧停下来。豆槿一下了马就跑上前,蹲在无名旁边,近距离观察他的状态。
他还有呼吸,但从呼吸声来判断,他的状态不是很好。豆槿喊他的名字,拍他的肩膀和胸口,试图听到回应,可是他的意识好像和月亮一起被云蒙住了,嘴里念念有词,却模糊不清,不见清醒。
当她的手握住无名的左侧上臂,她觉得自己仿佛摸到了一团浸过水的衣服,她知道无名在和敌人交手的时候受了伤,也看到他用布绳勒住了伤口,但掌心的触感告诉她,他的血没有止住。他可能是因为血流的太多而陷入了神思迷离的幻境。
豆槿把他扶坐起来,王刌近前看了看,重新替他包扎了伤口,对患处进行了简单的处理。在检查中发现,他原本肩膀下方的箭伤也裂开了,血向下流过一大片位置。
“我们现在怎么办?他是不是受了很严重的伤?手臂上那个伤口有没有毒?”豆槿慌张地问王刌,希望他拿个主意。
王刌处理好伤口后站起来,朝远处望了望。
他们现在处在一个坡度较陡的位置,从这个位置向下看,能看到无数植物的顶尖连成一片,凹凸出数个弧形。
“那里,”王刌指着远处凹陷进去的一个位置说,他转头向豆槿看了看,又转回去,放下手,“我记得那里以前有一个村庄。”
“那我们去向那个村庄里的人求救?”
“不,”王刌迅速否决,“我去。”他转回身,利落地骑上棕马,没和豆槿商量,就控制马的身体绕过白马,“晚上燃烟火太明显,会吸引敌人,你先呆在这里,等我确认那边安全以后再回来找你们。”
“等等,我们一起去。”豆槿不安地连忙喊住他,周围太黑了,她不想呆在这里。
“不行。”
“为什么?”
“你看他都没有意识了,你又不会骑马,要是那里有敌人,对你来说太危险了,我先过去,要是没有危险就回来接你。”
“要是有危险呢?”
王刌回答得不像刚刚那样快,而是沉默了一会儿。豆槿发觉自己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谁不希望自己前方的路都是安全的呢,大多数人都不喜欢危险。
“如果有危险,我没有回来,”豆槿全神贯注地听王刌讲话,“你就往东边跑。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个东边城镇吗?”
豆槿赶忙点头。点头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天这么黑他可能看不见自己的动作,又用嘴说了出来:“记得。”
“那个地方叫守家河。要是我没回来,你就去那里等我。”
“我就在这里等你,你一定要回来。”豆槿不喜欢他话里的意思,她特意强调后面半句话,让他一定要回来,她不希望和王刌分开。无名的情况看起来很糟,要是没有王刌,豆槿都不知道能不能让俩人安全到达他说的“守家河”,更何况那个地方对她来说是一个从没有见过的城镇,她甚至不知道那里应该长什么样。
“如果明天中午我还没有回来,你就不要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