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将至,第一场雪已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京城的北城门外,骠骑大将军谢元清正在点兵。
一匹汗血宝马自城中飞驰而来,马背上的女子红衣猎猎,俨然成为这漫天大雪的天地间最浓墨重彩的一抹艳色。
女子策马驰至谢元清近前,方才勒停了马。马儿高高地起扬,前蹄踢起几簇薄雪。
赶来的这名女子正是端惠。
只见她上穿妆花绫子窄袖短袄,下着缕银线白梅纹褶裙,外罩朱红缠枝花鹤氅,自有一番英姿飒爽的气魄。
谢元清的眸中闪过一抹惊艳之色,他抬了抬眉,询问道:“殿下不是要同我一起出征吗?怎的没穿甲胄?”
端惠答道:“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留在京中。”
“为何?”谢元清面露不解,“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不是殿下一直以来的夙愿吗?如今圣上都已应允了,机会就在眼前,殿下怎的又不去了?”
端惠呼出一口热气,在天寒地冻中凝结成一团白雾:“烟花铺爆炸一案后,京中人心惶惶,我怎能在这时候离开?”
“刑部不是已经以‘意外爆炸’结案了吗?”
“百姓们大多是不信的……”端惠轻轻摇了摇头,“眼下本就流言四起,我既是巡防营统帅,又是天家公主。若我再走了,只怕更是会民心浮动。”
谢元清眉头紧锁:“殿下,你不明白,这场战事是多么好的一个时机。我们已送了假的布防图到敌方手中,这几乎是一场必定会大获全胜的战争。以你的才能,届时定然可以扬名立万,掌一方军权……”
“我明白。”端惠定定地道。
“不,你不明白。”谢元清的神色愈发凝重,“若我们此战果真大获全胜、重创敌军,以致北狄国力式微。那么很可能,在往后二十年甚至五十年内,都不会再起战事,你将永远再无崭露头角之日。”
“我明白。”端惠重复道。
“殿下……”少年将军轻声唤她,眼眶已有些泛红。
他懂得她的鸿鹄之志,知晓她这些年为此付出的全部心血与努力……他和她是一类人,所以他才感同身受地为她痛心。
她今日做出这样的抉择,这所有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他注视着她的双眸,一字一句叩问:“即便错失这唯一的良机,即便你的抱负永远无法实现,即便你终其一生被困在京城……你也要选择留下吗?”
端惠回过身,望向繁华安宁的大兴城,语气坚定一如往昔:“同我身后的万千百姓相比,我自身的荣辱又算得了什么?”
“……我明白了。”谢元清喉头一哽,这下换他说出这句话了。
“谢元清,我不能与你同去,所以你一定要打一场漂亮的胜仗,让我看到你传回的捷报。”端惠复又看向他,冲他笑了笑。“我等你凯旋。”
谢元清眸光闪动,亦勾了勾唇角:“遵命,公主殿下。”
是夜,一道密诏将丞相大人召进了宫中。他迈入灯火煌煌的甘露殿,却见刑部尚书师承望亦候在一旁。
顾景曈行过礼,只听得圣上开口道:“京郊烟花铺爆炸一事,想必顾卿已知晓了吧?”
“臣略有耳闻。”顾景曈答道,“听说是因为天干物燥,引爆了铺中堆积的燃料。”
圣上招了招手,吩咐道:“师尚书,你来,将案情说与顾卿听听。”
“是。”师尚书应下,将一份公文奉至顾景曈手中,“顾丞相,这是此案的卷宗。”
顾景曈一面翻看,师尚书一面概述道:
“我部于爆炸点找到了硫磺、硝石和木炭燃烧后的痕迹。基本可以确定,这一场爆炸乃是人为。”
顾景曈蹙眉问道:“没有抓到凶手?”
“暂时无法确定凶手的身份。”师尚书答道,“附近的民众都是听到爆炸的响声才围拢过来的,没有目击者。于爆炸中幸存下来的伤者也一一盘问过了,没有可疑之人,也没人能提供有用的线索。”
顾景曈飞速地往下浏览,眉头愈紧:“你们怀疑此事与千手阁有关?”
“正是。”师尚书道,“证据之一是物证,巡防营于现场捡到了一枚令牌,看形制应是千手阁的。
“其二是关于死者的调查。靠近爆炸点的死者已被炸成了残肢肉末,难以分辨特征;外围有十三名死者保留了较为完整的尸身。
“我部已确认了这些死者的身份——除两人是烟花铺中的工人外,其余十一人俱是豫州荥阳郡葛家人。这些葛家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刀伤,显然死前曾经历过打斗。
“据调查,葛家与千手阁素有仇怨。葛家的上一任家主,正是为千手阁人所杀。葛家曾于江湖上发布悬赏令,重金寻找这一凶手。”
顾景曈合上了卷宗:“所以你们推测,是葛家知道了仇人的踪迹,于京城来寻仇。而这一千手阁人与葛家人交手后寡不敌众,情急之下引爆了烟花铺,与他们同归于尽。”
“正是如此。”师尚书拱手道。
“总体而言有理有据,”顾景曈抬眼望向他,寒潭般的黑眸深邃沉寂,“但我有一个疑问,还请师尚书为我解惑。”
“顾相请讲。”
“你们是如何确定,凶手只有一人的?”
“无论是勘察出的现场痕迹,还是人证、物证,都没有显示出还有其他凶手。”师尚书答道,“顾相您的意思是……”
顾景曈屈起指节,轻轻敲了敲手中的案卷:“此案的爰书写道,身在外围的这十一名葛姓死者中,有五人的致命伤是刀伤,而非爆炸。这一点,没有让你们觉得奇怪吗?”
“这与下官方才的陈述并无矛盾啊……”师尚书困惑道,“在爆炸前,葛家人曾与凶手有过打斗,这五人显然是在打斗中就已丧命了。”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这场爆炸案中存在一个第三方。这五人在爆炸中幸存了下来,但却被这个第三方灭了口。”
“这……”师尚书垂首,“下官确实没有往这方面想过。但目前讯问过的人里,没有任何一人目击到这个所谓的‘第三方’;而且根据验尸的结果,所有死者身上的刀伤,都是由同一把刀造成的。以这些证据来考量,还是我部所推测的情况更为可能。”
这是在说他主观臆测。
“师尚书,你漏掉了一个关键。”顾景曈眸光愈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你们没有找到凶手的刀。”
师尚书一怔。
“即便是被炸毁,埋在了废墟中,也不至于连刀的碎片都找不出。如果真相如你所说,牵涉此事的只有葛家人与这一名凶手,那这一把刀为何会不翼而飞?”
“这……”师尚书被这话问住了。
顾景曈继续道:“所以我认为,存在这么一个‘第三方’,他在爆炸之后,使用凶手的刀灭口了幸存的五名葛姓死者,并且拿走了这把刀。”
好似骤然拨开了笼罩的迷雾,一切困扰着他们的、隐约在晦暗中的不合理之处,如今竟全都串连了起来。真相仿佛是藏在水下的礁石,随着潮水退去,终于将原本的模样显露在人前。
师尚书醍醐灌顶,接口道:“如果是这种情形,这把刀先经历了爆炸,而后再捅死了人,血迹留存在最上面,肯定会被检验出来。而这个‘第三方’为了掩藏自己的存在,防止被官府查出真相,这才带走了此刀!”
他福至心灵,这些天因查案而充满疲惫的脸又重新变得容光焕发:“这样一来,只要查到这把刀在谁手里,谁就是那个出现在现场的‘第三方’!”
“好,顾卿果真机敏。”圣上拊掌道,“刑部与大理寺查了多日都悬而未决的案子,顾卿一来,便已有了眉目。”
顾景曈长揖一礼:“陛下谬赞,臣实在受之有愧。臣并不通查案之法,不过略抒拙见罢了。”
“顾卿过谦了。”圣上抬手虚虚一扶,示意他起身,又向刑部尚书道,“师尚书,你先退下吧。”
师尚书了然,接下来的话,是不能让他听到的。他复行一礼,自告退了。
曹全作为常伴君侧的宦官,更是极有眼力见。不消圣上吩咐,他已领着其他内侍退出甘露殿,回身阖上了殿门。
大殿之中,只余圣上与丞相二人。
“此案与千手阁有关,实在是令朕忧虑不已、寝食难安。这一贼党行事猖狂,素来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如今更是胆大包天,竟然将手伸到了京城之中。”
圣上的话音之中隐有怒意,他叹了口气,语调又平复下来。摇曳的烛火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竟显出几分苍老与疲倦之色。
“朕今夜密召你入宫,是想问问你,你可愿为朕分忧?”
听圣上的意思,顾景曈已然猜到此事非同小可。
若是从前倒也罢了,他身为丞相,自当一心为国为民,死而后已;可如今他却难免有了私心——他与阿阑已有了婚约,他承诺了要照顾她一生一世,并不敢轻易以身涉险。
故而他并未当即应诺,只是俯身询问:“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圣上睥睨着他,话中却并无什么商量的余地,徐徐陈述道:
“朕想让你前去,剿灭千手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