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冬所说“万分紧要”的事是什么,在赶来的路上,姜阑设想了无数种可能:
阁中有下属反叛?机要堂被朝廷拿下?密文被外人破解?……
她唯独没有想到,会从他口中听到这么一句。
如同一道惊雷在她耳边炸响,她脑中“嗡”的一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话:“你说……什么?”
“今日巳时,有手下来报,说沈护法的仇家找上了门,正与他交战。属下得知此事,立马带着堂中兄弟赶去支援,谁知还是晚了一步……”说到这里,赵天冬的声音弱了下去。他抬起头,觑了眼姜阑的神色,犹豫着还要不要往下说。
“说下去。”姜阑冷声道。
“属下赶到附近时,沈护法已躲进了烟花铺中,寻仇的人也追了进去……随后,那铺子就炸了。爆炸的中心血肉横飞,属下只捡到了护法带血的衣角……和他随身的那柄长刀。”言罢,赵天冬从怀中取出一方楠木匣,垂首奉至姜阑面前。
姜阑竭力平复着呼吸,维持住面上的镇定。当她伸手去接那楠木匣时,指尖的颤抖却将她内心的痛苦暴露无遗。她缓缓开启匣盖,果然看见匣中躺着几片破碎的玄色水纹蜀锦。
只消看到这些碎片,她便已知晓,他今日穿的是什么衣裳——这是去岁中秋时,她带他去织云成衣铺买下的。
当时他换上后,店老板连连夸他俊朗。他却不搭理那老板,一双凤眸生了根似的牢牢盯在她脸上。直到她也点了头,评论了句“是挺好看的”,他方才喜笑颜开,同她说就要这一身了。
他十分喜欢这身衣裳,平日里时常穿着;到了要去执行任务的时候,他又不穿了,洗好了叠进柜中,换回从前的旧衣。
姜阑想要去触碰那衣角,却又在即将碰到时缩回了手指——那衣料上尚且带着粘连的血肉。她呼吸一滞,一把扣上了木匣。
她余光瞥见客座的几案之上,搁着一个布条包裹的长条状物件。
“那是……他的刀?”姜阑问道。
“正是。”赵天冬回答。
腿上沉重得近乎迈不动步子,但姜阑还是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她拿起那个条状物件,熟悉的重量压得她手心一沉。
沈空青的佩刀是她所赠。
她清楚地知道这把刀的每一处,了解的程度甚至胜过长刀真正的主人。
在他第一次刺杀目标前,她亲手绘制了此刀的图纸,请了蜀州最好的铸造师,以千年寒铁为他打造。
沈空青拿到刀时便爱不释手,向她请求:“师父为我的刀赐个名吧。”
“给刀剑起名是侠客之事;对杀手而言,刀永远只是刀,它不应该有名字。”她认认真真教导他,“不要对武器产生感情,刀坏了、折了、不趁手了,那就扔掉,人本身才是最重要的。”
沈空青点了点头,往后虽再没提起过此事,那柄长刀却也从没见他离过身。
姜阑一圈一圈地解开外头缠绕的布条,这柄长刀便一点一点地展露在她眼前。
最先露出来的是雕着夔龙纹的刀环。沈空青不喜明亮之色,故而她选用了暗金色。
往下是浅雕回纹的刀柄,刀柄的大小恰恰适合他握持。
而后是刀格,因他练刀时划伤过手指,护手处特地做了加宽。
最后是雕刻着蟠螭纹的黑色刀鞘,已被炸得有些变形了。
她种种精心设计,只想着这柄长刀能更趁他的手一些,能在危机重重的千手阁多帮上他一些。
不料最终,竟只剩下了这把刀。
姜阑握住了刀柄,也许是她的手太过冰凉,她竟觉得所触碰之处是热的,好似还带着他掌心的余温。
她一使力,将手中的长刀拔出。扭曲的刀鞘束缚了刀身,拔刀时略有滞涩,并未如往常一般发出清脆的嗡鸣。
她垂下眼眸,望着雪亮的刀身上映出的自己模糊的脸。
“属下怕这刀锈了,自作主张将刀上的血迹拭净了。”赵天冬解释道。
“你倒是有心。”姜阑归刀入鞘,语气听上去无甚波澜。但她眼眶已红了,那双秋水眸中再没有了平日里的潋滟水光,唯余一片死寂。“那些仇家怎么样了?”
“靠里的都炸成了残肢肉末,外围的有几个活下来了。属下已将他们尽数剿灭,为沈护法复了仇。”
“我知道了,”姜阑用力地闭了闭眼,吩咐道,“你退下吧。”
“是,属下告退。”赵天冬应下,又行过一礼。他离开花厅,脚步声渐渐远了。
终于撑到他离开,姜阑好似被卸去了所有力气,抱着长刀跌坐在椅上。
蒹葭进来时,被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姑娘,您……”
“我没事。”姜阑的声音喑哑得厉害。
她抱在怀中那把刀,蒹葭看着眼熟,像是沈老板的。
蒹葭不敢多问,只是禀道:“您方才吩咐备车,如今马车已备好了。”
“不必了,”姜阑道,“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蒹葭依言退下,却并不敢走远,就在花厅外头守着。她低声向白露嘱咐道:“姑娘状况不对,你速去官署禀告大人。”
白露点了点头,正要离去,却听得花厅内传来姜阑的声音:
“站住。”
她只得停住了脚步。
“你们大人公务繁忙,别去扰他。我真的没什么事,只是需要……缓一缓。”
今岁天寒,谷物的收成不大好。顾景曈与户部尚书谈过了减税及赈灾等事宜,刚送走了他,仲明又来禀道:“大人,兵部的杜尚书已在东厅候着了,要与您商议粮草军备之事。”
这是在为与北狄的那一战做准备。
按理说,今年是荒年,本不应发动战事;但这灾荒乃是由霜冻所导致的。
寒冷的秋冬,对于靠游牧为生的北狄的危害,远胜于以种植为主、国库中尚有囤粮的大盛。故而每到天寒之年,北狄为求生存,一定会南下进攻。
无论如何,今年这场仗都一定会打起来,还不如做好准备,主动出击。
顾景曈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忽地问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快到申时了。”仲明答道。
“阿阑还没过来?”
“姜公子之事,大人不是早就打点好了吗?哪里用得着姑娘当真上门求一回情。”
刑部侍郎是谢元清的人,他已托这位谢将军打过了招呼,将姜仕友押后再审。
如今怕机密泄露,姜仕友只能先在牢中受些委屈。待北边的仗打完,到时再说明被窃取的布防图是假的,他自然就能被从轻发落了。
仲明猜测道:“想必是姑娘心里清楚,大人已将一切安排妥当,所以就不跑这一趟了。”
顾景曈眉心微凝:“这不像是她的作风……”
“姑娘在府中,若是有事,想必蒹葭她们早已差人来报了。”
话虽如此,顾景曈却仍旧难以放心。他出言吩咐:“备车,我回府一趟。”
“杜尚书那边……”
“叫他明日再来。”
日头一点一点西斜,花窗的影子从窗下渐渐移到姜阑脚边。
季秋将逝,日光看着仍旧耀眼,却早没什么温度了,冷冷地落在她裙上。
花厅的门窗俱已关着,分明没什么风,却好似有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沿着她脊背攀上来。
外间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她听见蒹葭、白露行礼时的衣料摩擦声,而后她们唤道:“大人。”
他怎么回来了?
他进来得太快,她只来得及拭去脸上冰冷的泪水。
“出什么事了?”顾景曈快步行至她面前,蹲下身仰头望向她。
她蜷着身子缩在椅上,怀里抱着一柄黑色长刀。他认得那把刀,那是沈空青佩于腰间,从不离身的。
他隐约猜到了什么,眉头紧紧蹙着,黑沉沉的眼眸中满是担忧:“阿阑……”
姜阑不答,只是死死咬住下唇,忍住将落未落的泪滴。
“别咬自己。”顾景曈抬起手,指腹轻轻抵住她苍白的唇瓣,柔声哄劝。“阿阑,不要忍,想哭就哭出来。”
她依言松开了口,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她的泪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重重地砸在他伸出的手臂上,他的心脏也跟着一下一下地绞紧。
“我不该让他走的……”
她逼着沈空青离开那一夜,他不肯走,跪在她身前,捧着长刀要她一刀杀了他,将他的尸骨留在院中。
一语成谶。
他是被她的决策害死的——这同她亲手所杀,又有什么分别?
她的声音都在发抖,纤弱的身躯几乎要被悔恨所压垮。
顾景曈从未见过她这样。
想来在错失的这七年时光里,有另一个人日日伴她左右,所以他的离去,才叫她如此刻骨铭心、痛彻心扉。
他近乎也要被她的痛苦淹没,不知是因为她难过,还是因为她的难过是为着另一个男人。抑或是,两者皆有。
他以右膝跪在地上,支起上半身,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那柄长刀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他只作不觉,抬手抚上她的后背,轻声承诺:
“阿阑,你还有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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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阴阳两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