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仕友面色惊惶,目光毫不回避地直视着自己父亲,满含委屈与气愤,确实不似作假。
郑氏抽抽噎噎的,也在一旁劝道:“儿子再怎么……再怎么不争气,也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啊!你好歹先听听,看他怎么说……”
姜振海皱眉道:“那你说,那人是怎么杀你的?他把你推下水了?”
“那倒是没有……”姜仕友道,“是我在河边撒尿,不知道为什么腿上一软,就摔下去了……”
闻言,姜振海明显露出了几分不耐烦。
既然是自己掉进河里的,怎么又说是旁人蓄意谋害?
姜仕友也察觉到自己这话,前后的逻辑似乎不太对,声音不由得弱了下去。
但他转念一想,他说的是实话,有什么好心虚的?他挺了挺腰,梗着脖子拔高了音调:“父亲先听我说完!”
他继续道:“我掉进河里以后,就想游回岸上。这时候我看见岸边站了个人,他朝着我就过来了,我还以为他是要救我……结果谁知道,他直接把我的头按进了水里!我怎么也挣扎不开,一直在呛水,后来就失去意识了。”
听他描述,郑氏的眼泪直往下掉,一把将他搂进了怀里,心疼地直喊:“我的儿啊,这一回真是遭了大罪了!”
顾景曈转而向张大夫道:“先生,姜兄描述得如此清楚,想必所见之事不会再是幻觉了吧?”
“回大人的话,小人反而认为,这恰恰正是幻觉。”张大夫答道,“大人有所不知,许多溺水者都有类似的描述——比如有人抓住他们的腿往下拽。其实是因为骤然没入冷水中,筋挛节痛,无法行动。”
“你给老子闭嘴!”姜仕友从母亲怀中挣脱出来,重重地推了张大夫一把——直掀得他往后踉跄了好几步。“你这庸医血口喷人!老子亲眼看见的,用得着你来胡说八道!”
“你老子还在这儿,你跟谁老子老子的!”姜振海喝道,“行了,你酒后干出的荒唐事还少吗?”
“你怎么就是不信我呢!”姜仕友的眼圈也红了,吼声中带上了哭腔,“宁可去相信一个外人的话……到底谁才是你儿子!”
他二人争执间,张大夫已收拾好了药箱。顾景曈见状,朝他拱了拱手,道:“有劳先生跑这一趟了。”
他又转头向仲明道:“差人送先生回去。”
张大夫揖了一礼,道过谢,终于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姜振海瞥了张大夫一眼,并未阻拦。在看向自己儿子时,他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作甚!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我丢人?你心里从来都只有你的面子……根本没有我这个儿子!”姜仕友哭嚎得愈发大声,“我从小就笨……学问做不好……你、你一直都不喜欢我!你叫我是‘逆子’,叫顾景曈是‘贤婿’,你怎么不干脆认他做儿子!”
“你这混账东西!说的什么狗屁话!”姜振海再一次扬起了手,但这一回,看着儿子泣不成声的模样,他却犹豫了,巴掌并没有立即落下。
郑氏急忙扑上去,死死拖住了他的手:“可不能再打了啊!你非要打死我们的儿子才肯罢休吗!”
“你还好意思来护着!这孽障如今这样,都是你惯的!”姜振海虽如此骂着,到底没舍得下手。这巴掌高高举起,最终还是轻轻放下了。
姜仕友见他心软,胆子便大了,言辞愈发犀利:“我都差点被人杀死了,父亲还一直在指责我!你是我亲爹吗?你有想过为我做主吗?”
“你!你……!”姜振海气得吹胡子瞪眼,抬手指着他的鼻子,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顾景曈吩咐仲明道:“去倒杯茶来,让姜伯父缓缓神。”
“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姜仕友连着丞相大人一起骂,“我在扬州这么多年,一直都好好的,刚到了京城就被人谋害!谁知是不是你在朝中得罪了什么人!我告诉你,你要是帮我找不到凶手,你休想让我把妹妹嫁给你!”
顾景曈并不受他威胁,云淡风轻道:“我已托人觅了个肥缺,但既然我们两家的姻亲结不成,那这官职想必也不用再为姜兄留着了?”
姜振海一听,立马慌了神,连连赔笑道:“贤婿不必听这小子瞎说。阿阑的婚事,他哪里做得了主的?我看贤婿与小女佳偶天成,这姻缘是一定要结的!”
言罢,他又呵斥姜仕友道:“哪有什么凶手?我看你是喝多了酒,犯了癔症!”
“我不是癔症!我真的看见了凶手!”姜仕友哭得声音都哑了,他好似又明白了什么,绝望地往后退了两步,“我知道了,你根本就不在乎……你不在乎是不是真的有人要杀我,你只在乎我能不能做官……能不能光宗耀祖!”
“仕友!不许这么跟你父亲说话!”郑氏出言喝止道。
她又垂下眼眉,做出一副柔和的姿态,劝姜振海道:“仕友打小是个不会撒谎的孩子,他说有人谋害他,想必是却有其事。振海,要不让贤婿帮忙查一查,看能不能找到那个凶手?”
姜振海问道:“如果确实是他犯了癔症,这个凶手压根就不存在呢?”
“有的没的,好歹找一找再说。”郑氏道,“若是找到了,那便是了却一样大患——毕竟这人能谋害仕友一次,未必就没有第二次、第三次;若是找不到,兴许就真是仕友犯了癔症,也没什么妨害的。”
“我发誓!绝对有这个人!”姜仕友道。
姜振海一想,也觉得十分在理。这种事情,总是宁可信其有,小心驶得万年船的。
他豁出去一张老脸,好声好气地向顾景曈恳求道:“贤婿,你看这件事,你能不能再帮个忙……”
“我公务繁忙,无暇顾及此事。”
“总可以托其他人去办……”
“姜伯父,”顾景曈正色道,“朝廷的官吏办的是天下百姓之事,非你一人之事。”
“父亲,你同他废话什么!”姜仕友插嘴道,“只消告诉他,他要是想娶到姜阑,就必须帮我们办这件事!别给他唬住,信他说什么‘这姻亲结不成了’!他找那妮子找了七年,根本就不可能舍得下她!你只管提要求就是了,他没有不应的!”
这话倒真说到了点子上。这孩子读书虽笨,到底在商贾人家长大,商场博弈的头脑还是有一些的。
姜振海眼珠一转,换了温和些的词句,威胁道:“贤婿,你若是认我这个岳父,这么一桩小事,你就辛苦辛苦,替我办了。”
“伯父此前和我约定过,我为姜兄求个官职,您就将阿阑嫁与我。”顾景曈抬起眼帘,一双寂若寒潭的黑眸直直望向他,“如今才过了多久,伯父就又有他事相请。您是生意人,岂会不知‘商道酬信’的道理?”
“还有一句话,想必贤婿也听过,叫做‘商人重利’。”姜振海道,“商人为了更大的利益而打破承诺,也是常有的事。”
顾景曈冷笑一声:“至少在我这里行不通。此前允诺之事,已是违背了我为官多年的原则;再有别的,无论什么,我是决计不会应允的。”
“查个凶手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顾兄却执意不肯。难不成顾兄竟是帮凶,要维护凶手不成?”姜仕友逼问道。
他本意只是想给顾景曈泼个脏水,没想到误打误撞,竟正好蒙对了真相。
姜仕友尚未意识到自己猜中了什么,姜振海却已敏锐地眯起了眼,狐疑地上下打量顾景曈:“贤婿,你素有仁善之名。即便我不是你岳父,只是个普通的百姓,因儿子被害之事求到你面前来,你难道也不允吗?
“你若实在不肯帮忙,我只好怀疑,谋害仕友之事是你授意的了。”
顾景曈仍是一派冷静从容:“姜伯父是想凭借莫须有的猜测,给我定罪吗?”
“行,你不查,那我去求旁人去。”姜振海道,“朝中总有和贤婿不大对付的官吏吧?我去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彻查这一桩丞相谋害平民案!”
顾景曈睨他一眼,冷冷道:“伯父尽可一试。”
“景曈哥哥——”
只听一声熟悉的软语,那抹纤弱的身影出现在了屋外。姜阑垂眸提起裙摆,拾步迈入,绿裙便如水波般漾过了门槛。
“阿阑,”顾景曈眉心微凝,“你怎么来了?”
“听说三哥出了事,我十分放心不下,故而前来看看。”说着,她竟红了眼眶,挤出几滴泪来。
分明知道她是装出来的眼泪,顾景曈仍觉得心中一紧。待他回过神,他的手早已抬起来,为她拭泪了。
“你三哥没什么大碍。有我在这里,你还担心什么?”顾景曈柔声道。
二人心照不宣,他话中的意思是:眼下的情形并不要紧,他能够料理,毋须她忧虑。
“你们方才说的话,我在外头都听见了。”姜阑道,“父亲要查,你便帮他查一查吧。权当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