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仕友喝了太多酒,憋尿憋得厉害。附近不知何处还传来了潺潺水声,愈发催得他想要一泻千里。
他循着那水声找过去,原是有一条小河从坊中穿过,倒是个撒野尿的好地方!
他如今都快憋炸了,也不管那河水是做什么的,是否周遭人家的洗衣、做饭所用。只趁着四下无人,他便解了裤腰带,对着河水酣畅淋漓地释放。
一粒石子自黑暗中飞出,重重击在他膝弯上。他身形不受控地向前一跪,扑通一声跌进了河中。
寒冷刺骨的河水骤然将他包裹,他的酒意已醒了大半,正挣扎着想游回去,却突然发现岸边出现了一个黑影。
“那个谁……搭把手,拉我上去。”姜仕友冲那人喊道。
那人闻言,果真一步步走过去,蹲下身,朝他伸出了手。
借着稀薄的月光,他看清了那人的脸——眉眼凌厉,五官如刀削斧凿般硬朗。
最让他浑身一激灵的,是那人的眼睛。只见那人生着一双漆黑冷漠的凤眸,眸中看不出丝毫情感,简直像是野兽的眼瞳一般。
被这样一双眼盯着,任谁都会觉得心里发毛。
他咽了口唾沫,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想要去抓住那人的手。
“谢谢啊……唔!!!”他话音未落,那人已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按进冰凉的河水中。
寂静无人的街道上,顾府的马车正在疾驰。
车内一时静默无言。
心如蛇蝎,草菅人命。
一字一句从姜阑口中吐出,却好似一把尖刀,一下一下扎在顾景曈心上。
“不是这样的。”顾景曈握住了她的手,这才发现她的手冰凉得吓人。他急忙拢在掌心,一点一点为她捂热。
“不是这样的,”他又重复了一遍,抬眼专注地望向她,眸中深情半分未减,“我的阿阑,是这天底下最良善的女子。”
“良善?”姜阑似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笑得躬下身去,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眼眸泛着泪光,却笑得弯成了月牙形,反问道:“哪个良善的女子,会想要去杀人?”
顾景曈抬起手,轻轻地拭去她眼角的湿润,缓缓道:“你初来京城时,芷瑰公主与聂二小姐连番欺侮于你。你分明可以告诉我,让我为你报仇出气,却偏偏选择一再忍让。甚至你还化敌为友,因此和聂二小姐交好。”
“阿阑,”他轻声呢喃,“你真的很善良。”
“这一件事并不能说明什么,兴许我只是和聂林燕投缘,不想对她下手。”姜阑反驳道。她近乎残忍地将不堪的自己撕开,血淋淋地展露给他看。“可我确实真真切切地,在谋划着要了姜仕友的命。”
“姜家人欺凌你多年,但你是真的恨他们,恨到想要他们去死吗?”顾景曈道,“如果是这样,我替你了结他们。”
他素来清正仁善,姜阑完全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由得一怔。她急忙解释:“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也不是很在意……”
“所以你是为了我才想杀他。”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我要杀姜仕友。”姜阑道,“正如你所说的,我现在解决问题的法子,就是杀人。”
她勾了勾唇角,问道:“怎么,这还不足以把丞相大人吓退吗?”
“不,我不觉得你可怕。”顾景曈眼睫一颤,低下头看向她,“我是在想,你这些年,一定经历了极其恐怖的事情。”
她没料到会听见这样的答案。
她以为,他发现她的所作所为,会嫌恶、会厌弃;可她却分明看见,悔恨与痛苦之色在他眼底交织缠绕,从中挣扎而出的,是几乎满溢的怜惜。
她眸中的泪光更甚,连声音也微微发抖:“若我说……这不是我第一次杀人呢?”
“阿阑果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吗?”顾景曈轻抚她的脸颊,缓缓道来,“此事你计划完备,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如果我猜得没错……沈老板一直是用这种方式保护你的吧?”
他猜得很接近了,却恰巧错失了关键——她才是那个冷血无情的杀手,沈空青不过是她一手带出来的徒儿。
见她没有作答,顾景曈继续道:“无论你过去做了什么,都是为了求生,算不得错处,但我不想让你就此越陷越深。所以姜仕友之事我一定要管,我必须救下他——不是为他,而是为你。”
“要我不杀他,除非你答应我,不能提携他做官。”姜阑不肯退让,阐明自己的立场,“你或许觉得他是个草包,扶持一下也无足轻重。但正因为他是个草包,他有可能会捅出大篓子来……”
“你怎知我不是故意想让他捅出篓子来?”顾景曈垂下眼帘,低低一笑。
见他这般成竹在胸,姜阑似乎明白了什么:“你有主意了?”
“我同阿阑说过的,我有应对之法,是阿阑不肯信我……”他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我还要照顾你一生一世,又怎能轻易把自己赔进去?”
他裹挟着承诺的滚烫气息吹拂到她耳畔,蓦地让她红了脸。
“往后有我在,”顾景曈道,“你的手,不必再沾血了。”
冰冷的河水没入姜仕友的口鼻,呛进他的咽喉、肺腑。
他拼尽了浑身力气挣扎,但这些抗争对按住他的那只手而言,只如同蚍蜉撼树一般渺小无力。
慢慢的,他反抗的力道弱了。
直到他的身体失去浮力,开始往下沉,沈空青才终于放开了手。
车轮碾过地面的辘辘声遥遥传来,沈空青眉头一蹙,躲到了暗处。
眼下已经宵禁了,怎么还会有人过来?
那辆马车逐渐驶入沈空青的视野,形制和纹饰都愈发让他觉得眼熟。
这不是……顾府的马车吗?
一只纤纤玉手挑起了车帘,帘后露出姜阑焦灼的脸。她左右张望着,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沈空青将手拢在唇边,学了声鹧鸪叫。
姜阑目光如电,直直射向声音发出的方位,在黑暗中准确地找到了他。她冲仲明喊道:“停车!就是这儿!”
仲明一紧缰绳,勒停了马。
姜阑从车上跳下,口中吟道:“白蘋茫茫鹧鸪飞。”
这是他们事先约好的暗号,表示行动取消。
沈空青虽不明所以,但他在千手阁中历练多年,听命行事已是本能。他自暗处一跃而出,跳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他动作太快,以至于顾景曈下车时,只看到了他溅起的水花。
三人在岸边等待了不过几息时间,沈空青已潜至水底,将姜仕友捞了起来。
那姜仕友的裤子已坠了下来,松松地挂在脚踝处。幸而还有外袍遮掩,才不至于让人看见**的下半身。
顾景曈连忙抬起手,遮住了姜阑的眼睛。考虑到还有自家姑娘在场,仲明忍着恶心,先把这人的裤子提了上去——顾景曈这才松开她。
只见姜仕友面色苍白,双眼紧闭。仲明伸手去探他鼻息,又去摸他脉搏,而后向他家主子摇了摇头:“大人,呼吸和心跳都没了……”
顾景曈亦是面色凝重,他紧赶慢赶,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却见姜阑接过手,帮忙扶住了姜仕友;而沈空青运起内力,一掌击在他后背。只这一下,这个已面露死相的人竟躬下身子,“哇”地吐出一大滩水来。
姜仕友吐这一下只是身体反应,他仍旧昏迷着。但至少能看得出来,他还活着。
沈空青道:“常听姜姑娘夸赞顾丞相智谋无双,怎么连人溺水后会陷入假死都不知道?”
他出言挑衅,顾景曈却恍若未闻,只是实实在在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阿阑埋下的这一杀招,最终还是及时挽回了。
回去的马车分外拥挤,地上躺着个姜仕友,姜阑一左一右坐着沈空青和顾景曈。
仲明提醒道:“姜公子是姜姑娘的兄长,大人是和姑娘定了亲的……但沈老板坐在里面,不太合适吧?”
闻言,沈空青垂下了头,只有一双眼睛向上抬着,小心翼翼地觑着姜阑的神色:“姜姑娘要撵我出去吗?……虽然河里的水很冷,我浑身都湿透了。但若是挤着你了,我立马就出去吹冷风。”
他分明是极凌厉的长相,此时低眉顺眼的,倒显得分外可怜。他的发丝还在不断地往下滴着水,身上微微发着抖,方才说话时牙齿也有些打颤,好似真的冷得厉害。
明知他就是在故意卖惨,姜阑还是忍不住心软。她佯作凶狠地瞪了他一眼:“老实坐着。”
目的已然达成,沈空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
下一刻,周身骤然一暖。原是姜阑解下了肩上的大氅,披到了他身上。
“自己把带子系好。”姜阑道。
大氅上还带着她的幽香与余温,沈空青笑意更甚,余光瞥见顾景曈的脸色苍白了一瞬。
哦对,这件大氅好像是他送的。
沈空青了然,愈发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系带,目光越过姜阑看向顾景曈,冲他微微挑了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