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中的家仆追随顾景曈多年,自然知晓他为官清正。姜父这个要求,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应允的。
众人都这样想着,却不料听得顾景曈毫不犹豫道:“好啊。”
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让在场之人俱是一惊;唯有姜阑似是猜到了什么,唇角浮起了淡淡的笑意,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他竟答应得这般痛快,显然连姜振海也没想到。姜老爷子略微怔了怔,才确信他是真的应允了,面上不由得流露出欢喜之色:“贤婿此言当真?”
顾景曈点了点头:“如今朝廷已开科举,待明年秋闱时,我为姜兄报个名。”
“噗嗤。”白露忍不住笑出了声。见厅中众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她意识到自己失礼,急忙紧紧抿住唇,勉强将嘴角的弧度压下去。
其他家仆亦有些想笑,都纷纷低下头强自忍着。
姜振海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变幻了半晌,最终还是重新堆起笑意:“贤婿啊,仕友这孩子胸无点墨,你也是知道的。你让他去考试,他哪里能考得上?”
顾景曈提议道:“我可以为姜兄请一名学识渊博的先生,待他学上几年,再去科考。在姜兄高中以前,生活一应开支,都由我出。”
他话中的意思,已是在承诺:即便姜仕友永远考不上,他也能一直养着他。
对于这个回答,姜振海却仍不满意,索性把话头挑得更明:“贤婿你看,你如今在朝堂,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你不如就用丞相的权力,直接给他安排个职位——想必于你而言也不是难事。”
“为官之道,在于为民谋福祉,而非以权谋私。”顾景曈道,“伯父此言,恕我难以从命。”
“你!”方才诸般伏低做小、讨好谄媚,姜振海已忍到了极致;见他仍然不肯应允,姜父当即拍案而起,恼道,“老夫都要把女儿嫁给你了,怎么着也算是你岳父!叫你帮这点小忙,你倒推三阻四起来!”
“这并非什么小事。”顾景曈目光如炬,言辞铮铮,“欲影正者端其表,欲下廉者先己身。我既是百官之首,更要以身作则。”
姜阑也劝道:“三哥并无从政之能,父亲非要让他做官,反倒会害了他……”
“闭嘴!”姜振海厉声打断了她,冲她喝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姜阑轻笑一声,看向他的眼神中多了几分看蠢货的同情,索性不再同他多费口舌。
她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顾景曈却蹙起了眉,声音也冷了下来:“姜伯父是不是忘了,您如今是在相府,不是在姜家。”
“丞相大人好大的官威!”姜振海并不畏惧,反倒将眉毛一横,威胁道,“既如此,我们两家的亲事也不必再结了,我这就带姜阑走!”说着,他一把抓住了姜阑的手腕,想要将她从座上拽起来。
谁知他使尽了全身力气去拽,姜阑竟纹丝不动。她抬眼与他对视,一双美眸黑寂得瘆人,仿佛于阴暗中窥伺的毒蛇。
姜振海被她看得后背发毛,像是猎物被捕食者盯上时的求生本能——这实在是毫无来由,姜阑只是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好怕的?他如此这般地安慰了自己一番,强行压下心中莫名涌起的恐惧。
“放开她!”顾景曈眸光愈冷。
在他一喝之下,顾府家丁纷纷冲上前,分开他们父女二人;姜阑的眼前晃过一道白色的衣袍,下一瞬,她已被顾景曈护到身后。
“别怕。”混乱中,她看见他回过头,低声向她道。
接连受挫,姜振海愈发恼羞成怒:“顾丞相这是要强抢民女不成?”
“父亲不必在这里撒泼使赖。”姜阑起身,站到了顾景曈身侧,与他并肩而立。“无论你允或不允,我都一定要嫁给景曈。”
“你个混账东西,如今翅膀硬了,倒开始吃里扒外起来了!老子真是白养你这么多年!”姜振海一面怒骂,一面扬起手,朝着姜阑用力挥去。
他的巴掌却没能落到姜阑脸上,而是被丞相大人死死地扣住了手腕。
他的手被这位看似文弱的丞相大人攥得生疼,这份疼痛却反而更加地激发了他的怒火:“老夫教训自己的女儿,即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你算个什么身份,凭你也来护着这个小贱种?”
“凭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凭我对付你,就像捏死一只蝼蚁一样容易。”顾景曈向来古井无波的黑眸中,浮起了一抹近乎偏执的疯意,“本相可以向你担保,你若再敢伤阿阑分毫,我滥用职权做的第一件事,是让姜家万劫不复。”
他一字一句,语调沉沉。言罢,他重重地甩开了姜振海的手——这位老爷子向后踉跄了几步,方才站稳。
姜振海看得出来,顾景曈此言,绝不是虚张声势恐吓于他。为了姜阑那个贱蹄子,这位丞相大人真的什么都干得出来。
姜振海的气势已萎顿了七八分,但他毕竟多年经商,心念电转间,已厘清了其中利弊。顾景曈如此看重姜阑,倒也是好事;有软肋的人,才更好拿捏。
思及此处,姜振海的怒火渐渐平息。他整了整衣袖,又坐回了座上:“丞相大人以权压人,我只是区区一介升斗小民,哪敢跟您对抗?”
“不过嘛,有一件事,老夫还是做得了主的。顾丞相若不为我儿谋个差事,您与小女的这桩亲事,老夫便绝对不会应允。”他浅抿了一口已凉下来的蜀冈茶,甚至勾了勾嘴角,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顾丞相如此爱重小女,总不至于让她没名没份的,跟您无媒苟合吧?”
顾景曈闻言,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的,只是垂眸默然。
姜阑最是了解他不过,他每每心绪波动,便会低垂眼帘,以遮掩眸中情绪。
怕他心生动摇,姜阑忙道:“景曈哥哥,我不在意所谓名分。只要能同你在一起,我此生已是圆满无憾了。”
“既如此,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聊的了。”姜振海慢条斯理地起身,“女儿未婚便与人私通,又执意要淫奔,老夫亦无可奈何。夫人,走吧,我们回扬州去。”
说完,他转身向外,作势要走。
“且慢。”
果然,顾景曈叫住了他。
姜振海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问道:“丞相大人还有何示下啊?”
只听顾景曈道:“姜伯父自扬州远道而来,不如在敝府先歇上几日……”
“我要听的是答案。我要你给仕友谋个官职,究竟是能做还是不能做?”
“容我再……”
“顾丞相若给不出我想要的回答,我立马就走。”姜振海冷冷道。
姜阑急忙劝道:“景曈哥哥,名节于我确实无关紧要。你一向清正廉明,不能为了这个……”
姜振海已要跨过厅堂的门槛。
“我答应。”顾景曈道。
“好、好、好!”姜振海收回了迈出去的步子,捋须大笑起来。他转回身,行至顾景曈身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我就知道,我的好贤婿不会叫我失望的。”
姜阑红了眼眶,顾景曈察觉到了,忙俯身去哄:“没事,你别担心。”
“哎,不必管她。”姜振海道,“我这闺女养得娇气,动不动就爱哭的,让丞相大人见笑了。”
见这人颇没眼力见,还在自家主子面前继续碍眼,仲明上前道:“几位的住处已安排妥当了,我引诸位前去吧。”
姜振海已在这场博弈中赢得了想要的,自然心满意足,不再纠缠:“那就劳烦你带路了。”
一行人终于又浩浩荡荡地离开。
姜阑仰头望向顾景曈,眸光颤动了一下:“为什么……”
“聘者为妻,奔者为妾。”顾景曈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温声解释,“阿阑,我要你名正言顺地做我的妻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步也不能缺;三书六礼、八抬大轿,一样都不能少。”
“你明知道我不在乎这个……”
“我在乎。”
“可你为了我这般徇私,若因此在朝堂上被人抓住把柄,实在是不值。”
“从来没有什么‘不值’,我只觉多年以来,实在亏欠你良多。”顾景曈柔声道,“至于朝堂之事,我自有应对之法,阿阑不必忧虑。”
姜阑却仍旧难以安心,一双秀眉紧紧蹙着:“我知晓你素来智谋无双、算无遗策,只是又何必非得冒这个险?”
顾景曈正色道:“比起这个,还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阿阑操心。”
见他这般模样,姜阑果真以为是极重要的事,不由得愈发担忧:“什么事?”
“阿阑的嫁衣。”顾景曈眉目温和,专注地望着她,“你想要哪种式样的?是我命人送些布料到府里给你看,还是你领着蒹葭白露去铺子里挑?”
未曾料到他口中所指竟是此事,姜阑红了脸,半晌才轻声答道:“你忙你的去,不必为此费心。我自己去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