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阑要成亲了,阁中事务已愈来愈多地交给了沈空青处理,她只在最后为他把关。
窗外晴光正好,沈空青与她对坐窗前,为她添上一盏茶。见密函已被她翻至下一页,他出言解释:“这是徒儿拟定的采买鹰苗的数目。”
鹰苗,即新收入阁中、未经受训练的孩子。鹰苗间自相残杀,从中活下来的强者,才可成为千手阁的杀手。
看见函上的数字,姜阑忍不住蹙眉:“这么多……”
“这一年阁中折损了七十四人。”沈空青道,“十只鹰苗中,也未必能选出一只资质过关的。今年天寒,鹰苗的价应当不高,不如趁机多买一些。”
每到冬日,贫苦之地便有活不下去的百姓,不得不卖儿鬻女,换取钱财。
天愈冷,价愈贱。
现下不过是秋日,朔风已冷得彻骨了;再过两三月,必定会是个寒冬。
姜阑眉宇间尚有犹豫之色,与他记忆中杀伐果决、狠厉无情的模样相去甚远。她分明就坐在他面前,却又好似与他隔着遥遥山海。
沈空青轻轻一笑,颇有些自嘲的意味:“师父如今……倒是心软了许多。”
姜阑扣紧了手中的杯盏,垂眸盯着盏中浮浮沉沉的茶叶。
千手阁行事猖獗,已树敌太多。江湖中武林世家,朝堂上贵胄重臣,皆将其看做眼中钉,肉中刺。
一旦它势竭,必会被群起而攻。届时阁中之人,恐怕无一幸免。
这从来就是个死局。他们若想活下去,唯有不断地将新鲜的血肉填进来,充作垫脚石。
挣扎良久,她终于叹了口气:“罢了,就依你拟定的来办吧。”
她正要继续往下翻阅,忽听得有人靠近,便一把阖了密函,往袖中一揣。
只见两名贴身婢女走了进来,其中蒹葭禀道:“姑娘,姜老爷他们快到了,大人在正厅中等您一起去迎。”
姜阑略想了想,起身道:“你转告景曈,叫他不必去了,我自己去接就好。”
蒹葭却道:“大人早料到姑娘要这么说,叫我转告姑娘,无论如何,他也要与姑娘同去。”
姜阑一怔,而后不由得哑然失笑。
“真是奇怪……”白露嘟囔道,“姑娘不想让大人同去,大人却非要陪姑娘一起。难道姑娘的父亲母亲竟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
“洪水猛兽倒算不上。”姜阑却并不解释,只道,“你见过就知道了。”
相府门前。
姜振海姜老爷子一从马车上下来,一张老脸便笑开了花,微躬着身子,便要去拉顾景曈的手:“贤婿啊……”
顾景曈不动声色地避开,提醒道:“我与阿阑尚未完婚,伯父不必急着改口,以免有损她的声誉。”
“哎,贤婿说的哪里话。”姜振海伸出去的手落了空,倒也并不尴尬,端着手笑道,“你们的亲事已经定了,昏礼不过是迟早的事。我心里早就认下你这个女婿了,这么叫着,也觉得一家人更亲近些!”
姜老夫人郑氏也满面堆笑地来牵姜阑:“我们阿阑真是出落得越发水灵了,打小我看你,就是几个孩子里最有出息的。你看看,如今都要做丞相夫人了。”
姜阑垂下眼帘,淡淡道:“母亲过誉了。”
“对了,你哥哥姐姐也来了。他们可想你了,非要来京城看你不可。”郑氏侧过身子,向后抬了抬下巴。
姜阑抬眸向她身后看去,只见大姐姜宜妍、二姐姜宜婵与三哥姜仕友站在一处,浑身绷得僵硬。他们显然是头一回见相府这般的巍巍府第,颇有些紧张局促。
见他们这般不争气的模样,郑氏神情忿忿,皱眉斥责道:“你们三个傻愣愣的干什么?在扬州时,不是天天跟我嚷嚷着想念四妹妹吗?如今见到了,怎么反倒呆了傻了?还不快过来问四妹妹好!”
三人这才挪步上前,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嗫嚅道:“四妹妹好。”
姜阑看着他们,不由得一阵恍惚。
曾几何时,她才是更怯懦的那一个。
她并非郑氏所出,从小受尽苛待。姐姐们穿着商铺中时兴花样的衣裙,却连穿腻的旧衣也不愿施舍给她;小娘生前留给她的衣裳早已不合身了,短得露出一截手臂来,在冬日里冻得如刀割一般的疼。
姜家除她外七口人,却只有五名奴婢;故而洗衣扫地、煮茶烧饭的事,少不了她的份儿。但凡有不遂他们的心意之处,便对她动辄打骂。
如今,他们三人的衣着变化不大;可她身上穿的是苏绣百蝶纹云锦,披的是纯白无瑕的银狐裘,发间玉簪的碧色青翠欲滴。站在他们面前,华美得如同九天神女。
昔日不可一世、嚣张跋扈的兄姊,而今却在她面前唯唯诺诺,连话都不会说了。
时过境迁,命途轮转,倒真是令人唏嘘。
正出神间,只听得姜振海道:“妇道人家就是这样,见了面只顾着叙旧。要我说,我们何必都在外头杵着?”
他又将身子躬得更低了,朝着顾景曈做了个请的动作,谄笑道:“走走走,贤婿。我们进去说,进去说!”
一行人往府中去,姜振海不断地找话与顾景曈说;郑氏的嘴也并不嫌着,时不时还催促儿子女儿说上两句。姜家人不多,却硬生生走出了一种浩浩荡荡的气势。
相府的两位主子都是知书识礼的,下人们哪里见过这阵仗。面上的礼节虽还是做得足,互相对视之间,都从彼此眼中读出了窃笑的意味。
好容易到了正厅,姜振海于客首坐了,端起几案上的茗盏品了一口,赞道:“好香的茶!这味道尝起来……像是我们扬州产的蜀冈茶?”
“正是。”顾景曈答道。
姜振海愈发露出喜色:“知道我们从扬州而来,贤婿还特地为我们备着这茶,真是有心了!”
“姜老爷猜错了,这茶并非是特意为您准备的。”仲明道,“只因我们姑娘素来爱喝,府中便时常供着这一种。怎么,姜姑娘的喜好,姜老爷作为父亲,竟不知晓?”
姜振海神色一僵,又极快地以笑意掩饰过去:“知道知道,我素来最爱重这个女儿,哪能不知道?刚刚只是我一时想岔了。”
“仕友,你过来。”姜振海又向儿子招了招手,同顾景曈介绍道,“贤婿啊,这是阿阑的哥哥仕友,之前在令尊门下求过学的。贤婿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顾景曈应下,“父亲还夸过姜兄‘文章’做得好。”
他着重咬了“文章”二字,姜阑顿时明白这人包藏的祸心。
姜振海连忙谦虚道:“是顾博士过奖了,犬子不过略通诗文罢了。”
仲明也会了意,在一旁拱火道:“姜老爷何必过谦?令郎那篇文章,小人也有幸拜读过,对其中几句印象颇深……”
他转了转眼珠作回忆状,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夫民者,国之根也……”
背到这里,他突然皱起眉头,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片刻后,他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向姜仕友道:“姜公子,这后面是什么来着?小人一时想不起来了。”
“这……这……”姜仕友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解释道,“这都过去这么久了,我哪里还能记得。”
“昔者,圣王治世,皆以民为本。夫民者,国之根也,根深则叶茂,民安则国泰。故为政之道,在于安民,安民之道,在于务本。”姜阑道。
姜仕友确实曾在顾博士门下求学,但他贪图逸乐,不思进取,哪里会做什么文章?为了不被先生责罚,他都是逼迫姜阑为他代笔。
这些字句,皆出自姜阑之手,他自然说不上来。
姜仕友连脖子根也红了,看向姜阑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怨愤之色。
姜振海被这般下了面子,脸色也有些难看。但奈何顾景曈实在位高权重,他又不好发作,只能豁出去一张老脸,继续道:“这孩子没什么大本事,却胜在听话懂事,又是个极其知恩图报的。小时候邻居家的张大娘总给他糖吃,他现下还记在心里,时常去孝敬她呢。”
见丞相大人并无回应,姜振海硬着头皮说了下去:“贤婿啊,你看能不能在朝中给仕友安排个差使?他虽然无能,但毕竟是一家人,总是一心向着你的。你有什么吩咐,只管支使他去做;你叫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的。”
早在他把姜仕友推出来的时候,顾景曈已猜到他的用意,故而才暗示仲明,以文章之事让姜仕友原形毕露。
他本是想让姜振海知难而退,没想到这人即便豁出脸面去,也要为儿子求这个恩典,倒真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顾景曈的目光移到姜阑脸上,只见她神情淡然、无波无澜,想来是早已习惯这样的情形。他心中不由得一痛。
若是这份舐犊之情,能有十中之一落到姜阑身上——她的年少时光,想必会过得容易许多吧?
写到这章的时候有感而发,其实这也是封建时代女性的悲剧之一。
任她文章炳蔚,任她才学斐然,最终也不过是某某的妻子。
正如李清照与赵明诚,管道升与赵孟頫。
赵明诚懦弱,赵孟頫不忠。
幸好,顾景曈值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1章 斗筲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