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落。
早晨菜农都偷偷地拔了土里的菜,上各家屋里去交易,正是一天最安静,也是最热闹的。
朝廷不许经商,异物也被严厉禁止,只需将自己家的作物交予官府,由官府分配即可。
可那些贪官污吏哪里知道民生疾苦,只知道个人享乐,将好的尽数中饱私囊。
百姓能拿到的,只是些不稀罕的烂菜叶和一点粗粮。
后来就悄悄的兴起这样的“地下交易”,百姓用衣服包着菜或者粮,藏在身上,挨家挨户的问是否要交换。
杨朱明没有地,他只能在山里打点野兔子,或者采点野菜,带给这些农人。
因为朝廷严禁村民用弓箭打猎,说是射艺关乎礼制,只有权贵功臣才能学射,所一般农户打猎只能用矛或者陷阱,这样的代价是,即麻烦效率又低。时间对于他们来说很重要,每月他们都需要上缴许多物资,全家一起劳作,忙上几个彻夜都未必能做完,更别提有时间打猎。
这野味便成可遇不可求的东西。
但杨朱明不同,他就是个山野散人,官府管不着,他想怎样就怎样,有的是时间去狩猎。
朝堂早当他死了,山野间又难有人能寻觅到他的踪迹,也没人能把他抓去挨板子,倒是自在。
村里的农人一见到他,就乐得合不上嘴。
“小花又来了?”一个织布的瞎眼老婆子听见声响开口道,“来看看有没有想要的?”
杨朱明知道她看不见,是因为家里没什么人才顶上织布这项重任,她没要老婆子的东西,将一只带血的野兔放在老妇旁边的桌子上,随后悄悄走了。
陪他打了一早猎,却一只没有捞到的岚初霁,用质疑的眼神看着他:“你做什么?”
老婆子突然从屋里追了出来,手里还拿着那只带血的兔子:“小花!你每次都这样折煞我这个老婆子。”
因为她看不见,杨朱明放轻脚步,尽量不弄出声响,牵着岚初霁小步跑开。
嘴上小声说着:“别急,待会找人给你烤鱼。”
岚初霁被狼追过,被杀手追杀过,还第一次被一个瞎了眼的老婆子追着走,这感觉到有些新奇。
他安慰自己,为了烤鱼。
昨天那条鱼没有煮熟就被山里的野猫趁机叼走了,很是可惜。
“小花?”岚初霁一边走,一边念着这个,“这名字倒挺......特别的?”
看他方才停顿的那口型,杨朱明猜他像说——这名字倒是挺傻气的。
杨朱明暂时不与他计较,猎到的猎物许多,也多亏了这人,让他骂骂又何妨?
况且他还要去送东西,这人要是被惹不高兴了,指不定闹出点事来。
想着他肯定了自己的决策,带着岚初霁一家一家的送东西,送完就走,也不给人家留人的机会,也不收别人的回礼。
终于在正午前挨家挨户的把东西送完,他着不耐烦的岚初霁去了远在山丘上的一户人家,进门时那人正在......扣脚。
岚初霁被一股脚气臭得胃里翻江倒海,险些当场吐出来。
“老赵!”杨朱明笑着打量他的神情,然后说出一句让岚初霁呆滞许久的话,“一起去河边烤鱼。”
岚初霁:“.....”
他几乎从为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你、信、不、信、我把村子屠了。”
还不待杨朱明开口,那个被称为老赵的人,爽朗地笑了:“屠村?你这白白瘦瘦的竹竿,我一折就断了,还屠村......”
杨朱明嘴角抽了抽,只觉得要不是他未卜先知,不许岚初霁把剑带出来,此时老赵应该已经被剁了。
“你慢慢烤吧。”岚初霁转身往屋外走,屋里有股怪味,像是一种慢性的毒药,快要把他毒死了。
这怪味不能用臭来形容,得用歹毒才行。
杨朱明命令道:“收拾好,去河边。”
老赵作揖:“是。”
跟了一天,岚初霁第一次见杨朱明用命令的语气与人说话,可见这人不是普通村民,应该是四皇子的同僚。
但好奇并不妨碍他因为这股怪味想走,杨朱明拦了又拦,才把人留住。
三人成行,向远处的大河走去,风瑟瑟地处着灌木的叶子,田野中的作物还未长起,只有些许不拍寒的野草,田间很空旷,一眼就能望到村口。
杨朱明去寻来柴火,老赵则被他逼着去洗了手,还被无礼的要求要抓三只鱼,最后一位——岚初霁则一个人坐在河边枯木上,用树叶吹着小曲。
幽幽的乐声,随着和水漂流,被风吹散。
这曲子并不华丽,倒向是民间小调,杨朱明总觉得在哪听过,去又想不起来,倒是记得那曲子是夜里听到的,那天似乎是中秋,因为有花灯还有月亮。
他抱着一大捆柴火,走到岚初霁面前不远的地方,将柴火堆好。
然后直起身子,望向那沉迷于吹曲的人。
“这是什么曲子?”
岚初霁徐徐开口,声音散在河边的风里:“不知道,第一次吹。”
看对方一脸茫然,杨朱明不再追问,问应该也问不出什么。
“这曲子是前朝一位亡国公主写的,她沦落市集在民间写下这一曲‘安居’便离世了。”老赵带着三条手指长的鱼回来,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我之前听定国公的夫人弹过。对,她是那位公主的后人。”
定国公满门抄斩,定国公的一家的坟头草早就比人还高了,这曲子他大概还是在二十多年前听过,那时定国公夫妇第三子降生满月,正逢中秋,他那是才十几岁,在府里打杂,偶然听见定国公夫人在弹奏这曲子。
杨朱明也终于想起自己在何处听过,他有一夜中秋,路过一条小溪,小溪上有一位少年,手里拿着竹笛正在吹这曲子。
说来杨朱明之前明确说过不会让故人参和这些事,今日却带了人来,瞧两人也不像不熟,这人的身份倒是让老赵有些好奇,居然能让杨朱明这种固执的人改变了心意。
还有便是这曲子,昔日定国公夫妇对他有恩,若这人当真与他们有关,他也应该知道。万一是那个没有寻到尸骨的小世子呢?
老赵在他脸上大量了一圈,否认了这个想法。
虽然他会吹那首曲子,但是从眉眼来看,他与定国公夫妇二人没有半点相像。定国公剑眉星目,一脸正气,而夫人虽然不是什么绝世美人,但却面若桃花,瞧着亲切。
这人半点边也不沾。更是面带煞气,一副气运不济的像,那脸色发白,像死了三天般的。
老赵嬉皮笑脸不着痕迹地问:“殿下,不介绍介绍?”
“他啊?”杨朱明瞥了老赵一眼,又看向岚初霁,笑道:“应该和我一样,是早该死了的人。”
岚初霁与他相视一笑:“你确实该死。”
老赵:“......”
老赵:“想动我家殿下,你还是再多长点肉吧。”他折断手里的木棍扔到柴火堆里:“你在我手里最多像这根木棍一...”样。
没等他说完,岚初霁捡起一块碎石头,手指一弯一弹,石子从老赵耳边擦过,砸在不远处的树上,“哐”一声,树倒了。
杨朱明:“......”
随后老赵老老实实烤鱼去了,再没说过一句话。
杨朱明坐到岚初霁身旁:“其实我也想问,你到底是谁?”
刚救下岚初霁时,对方随意报了个名字——阿岚,那时杨朱明并没有料到“白面鬼”会和他成为同路人,所以没有深纠,但现在不同了,对方自愿和他成为同谋,他也该问问。
但答复他的是一句熟悉的:“不知道。”
这语气一看就是骗人。
越是不愿意说,他就越是好奇,好奇这人跟着他的目的,好奇他当年遇到的少年是否与他有关。
“那你知道什么吗?”杨朱明急切的问,“或者你和我说说百鬼窟?”
岚初霁的神情严肃起来,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起来。
但每一句都让杨朱明震惊得扶不起下巴。
“鬼王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弟弟。”
“他对我动了些不该有的歪心思。”
“是弟弟对哥哥不该有的那种心思,我觉得恶心险些杀了他。”
“然后他就一直给我下毒,我的记忆就变得错乱。”
为了防止对方听不懂,他还加了一些细枝末节,描述的云淡风轻,就像在谈及不久前看的画本子一样。
说了许多,岚初霁停下来,真诚地看着他:“你想听那一部分,我可以细说。”
杨朱明瞠目结舌一个字吐不出来:“......”
烤鱼的那位更是听得自己被烤了也没发现,回过神来火依旧烧到胳膊上了。
两人看着他扑腾到一边的河里,才继续说刚才的话题。
岚初霁:“你还想听吗?”
杨朱明:“......”
“我不记得我的本名,他们唤我为岚初霁,你叫我阿岚便是。”说着他转过头去看杨朱明的眼睛,“岚初霁这个名字我不喜欢,如此光风霁月的二字,与并不相配。”
“岚初霁。”杨朱明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
岚这个姓倒是从未见过。
“岚不是我的姓,我的养母是外族人,她的名字念作岚,救下我时邻里让我改随她姓,就有了这个怪名字。我的生辰也改成了她救下我的那天。“
说着他看向那颗倒去的树,似乎想起了什么愉快的事情,方才的阴郁一扫而空。
“突然想起我的生辰也快近了。邻里中有一位老婆婆,她家里很穷,送不上生辰贺礼,有一次她就带我到后山上,随便找了一颗和我差不多高的树,在树上刻上我的高矮,还说之后的每一个生辰她都会带我去。”
说起往事人总是涛涛不绝。
但这人似乎并不打算多言,他停了下来,看向杨朱明。
杨朱明:“怎么了?”
我想起一件事,说着他身体坐直了些,手难以察觉到申进杨朱明的袖子了。
“你做什么?”袖子里藏着一把软剑,用来防身,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我弟弟很喜欢我,所以他会在生辰前为我准备一份礼物。”岚初霁的眼睛向下弯了弯,“尤其是肉饼,他杀过我养的鸟、狗、狸猫还有兔子,然后做成肉饼给我吃,今年可能要给你找麻烦了。”
杨朱明感觉背后凉飕飕的。
“他会派人来杀你。”岚初霁的笑意越来越浓,随后取出袖子里的白面,动作极快地挡在脸上,拔出软剑挑起地上的石子,弹向远处“不过来的还挺快。”
他的行踪绝对隐蔽,再加上那片林子里的奇门遁甲,就算是百鬼窟倾巢而出,也不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找到他,想必是因为一大早就在四处招摇,才被人发现。
鬼首射来的暗器被石子弹开,他难以置信地踏着河水拔剑刺来,方才他躲在河对面的林子里,明明隔着一条河射来暗器,为什么会轻易就被发现了。
他拔剑的同时顿时感到全身发凉。
岚初霁将杨朱明挡在身后,徒手接住那一剑。
强大的内力瞬间将剑震成几段,对方还未反应过来,岚初霁便一掌拍在他胸口上。
鬼首像块落石一样,麻溜地滚到河水里,全身的衣服湿透,在水里扑腾许久才挣出水面。
“你!”鬼首还没来得及说出下文,便被擒住了脖子。
岚初霁:“你看见我的脸了?”
鬼首一怔。
没人见过白面鬼的脸,就连鬼主也是,他自从入了江湖便成了一个诡异而神秘的传说,曾有人万金求人揭开他的面具,但未万金而去的人早已身首异处。
他似乎很忌讳被人动他的面具。
这面具并非金贵的东西,他所在意的想必是日日藏在面具后的脸。
瞧见他的脸必死无疑,这点早已人尽皆知。
鬼首:“你别杀我,我都说,而且之前我不是还替你说话吗?”他提起黑罗刹的事,随后又说:“我不帮你,鬼主早取你性命了。”
岚初霁噗嗤一笑。
“不就是黑罗刹吗?”他轻蔑的一笑,“我把百鬼窟杀个一干二净,他又能拿我怎样?”
杨朱明看着身前的人,他平静的说着这些话,平静得有些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