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邹静文再去沈云瑞屋子时,一个陌生的小姑娘正在整理房间,看见人出来,她恭恭敬敬、以至于颇有些战战兢兢地将一件外袍递过来。
“公子……已经洗干净了。”
这是沈云瑞昨天给他的外袍,邹静文接过道谢,又发现,那孩子战战兢兢,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而且转头就走,邹静文于是把人叫住,随口道:“前几天那个姑娘呢?”
不错,昨日早晨邹静文还是把外套给一个高挑的女子,那个姑娘负责邹静文的起居和送食,本来一直是她,不知道今天怎么换了个人。
“她,她回家了,不在这里做事了。”少女的声音唯唯诺诺,结结巴巴越说越小。
邹静文当她可能比较胆小,也没心思再问,省的把人刺激了,于是放了人自己找沈云瑞吃饭去了。
欢乐的日子总是过的比较快的,邹静文每天清闲的听着沈云瑞的讲学,日子稀里糊涂就过去了。
转眼就是小年了,照例听了讲学,沈云瑞开始给他讲诗,他从书柜的夹缝里面拿出一本看起来年代久远的书。
“这是《诗经》吗?”邹静文看着眼熟,支起身子凑过去问道。
沈云瑞微微偏头看他:“是。”
“我母亲以前好像读过这本书。”邹静文端的一派面色如常,心里却微微一荡。
到了王府,邹静文有意无意地,从来没有提过从前的日子,提起自己的母亲,但是看见这本书,他的心突然就关不住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
“其实我也不确定,就是觉得好像有这么一回事,母亲那个时候经常读:什么酒,什么游……”邹静文挠挠脸,微微笑道,“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
沈云瑞拿起书,翻了一下,摊开在案上。
邹静文看过去。
乘彼柏舟,亦泛其流。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微我无酒,已遨以游。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沈云瑞点上邹静文方才的那一段,徐徐而吟。
仿佛被拨动了哪一根心弦,邹静文的记忆鱼贯而入,他也忍不住接着下去。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两人竟然是异口同声,沈云瑞住了嘴,手松了些。
邹静文把书拿过来,笑道:“这句话我也记得。”
他忍不住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一页,只感觉上头文字格外奇异,他的视线长久地落在最后一小节,灯烛微光模糊了他的轮廓:“我还以为我再也没机会想起来了。”
“您还记得吗?”邹静文看向沈云瑞的面庞,声音轻缓,“马车上,您问我名字是谁起的。”
沈云瑞张了张嘴,最终轻轻颔首。
“是我……以前家里的女主人。”
邹静文回忆到这处,一时找不到称谓,短暂地停顿后,他神情似有恍惚。
“我小时候相当顽皮,她也相当严厉,我老挨她教训。”
“她说,‘只望你做事前,多少也能静言思之罢’,我叔叔则说,‘男孩子不说话不行,取个‘文’字也好’。”邹静文笑得眉眼弯弯,“之后就叫这名字了。”
沈云瑞闻言轻轻点头,他似乎对邹静文幼时寄人篱下的缘由不感兴趣,又或许他是已经有所耳闻,总之,他只是静静听着,问道:“你喜欢这诗?”
“喜欢啊。”邹静文答得坦荡。
“你的作业是抄这首诗二十遍。”
“?”
邹静文应下,心里有些困惑。
沈云瑞要质不要量,知道他写字速度比蜗牛走路还慢,抄半篇绝句都要老半天所以明天功课布置得几近于无——不过也或许是因为沈云瑞对他能成才毫无指望,堪堪只要求他能不当个文盲。
“明天开始会很忙,年后再过来吧。”沈云瑞收拾桌面,淡淡解答他的困惑。
邹静文这才明白,这算是假期作业了。
但也意味着这几日都不能来这里了,一时间,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失落。
邹静文灰溜溜回了房间。
好在从第二天可是真的开忙。王爷他们忙着各种应酬宴席,邹静文也跟着府里的人忙得脚不沾地。他们为王府张灯结彩,将王府里里外外布置得喜气洋洋。
到了二十九号那日更加是不可开交,晚上的夜宴热闹非凡。
热火朝天地忙过团圆饭,好不容易回来房间才终于挤出来安静的时间。
虽然是轻松下来,但是对比忙碌的热闹,无聊的安静就有点显得寂寞了,邹静文向来不喜聚,这会儿拿沈云瑞的字帖抄写,却有些心绪不宁,笔尖一顿,墨色的点晕开了方才的字,这一页都写了一半了,邹静文心道:“天,这才六遍呢……”
正丢纸团呢,门扉被叩击两下。邹静文还以为有事情找他帮,把笔摆好,急急忙忙得爬起来道:“来了,等一下,马上!”
火急火燎开了门,本来以为是那个小雨有什么事,门外居然站着沈云瑞。
沈云瑞换了一件月白色的衣服,手里提着灯笼,映得他苍白的肤色染上几分暖色,邹静文愣了一下,道:“少爷?”
“走吧。”沈云瑞看他屋子一眼,也不知道哪来的洞察人心的本领,又道,“戒骄戒躁。”
邹静文刚刚那点烦闷瞬间没了,他说:“没有急,我们去哪儿?”
沈云瑞垂了垂眼,答道:“水榭。”
邹静文于是轻轻笑了,看了他一眼,伸手去拿他手里的灯。
“我来吧。”
沈云瑞没放手,不动声色避开他:“不用……你拿不稳。”
上回撑伞邹静文也抢了,结果把好端端的人给淋了,两人的肩膀都有不同程度的湿润,现在只好无奈收手。
两人并肩,一路走到花园的水榭,那里已经聚其了人,沈云瑞把灯笼吹灭,递给旁边的侍从。
“愁小子,你们还真能姗姗来迟啊。”沈定方看见两人,笑骂一声。
两人走上去,邹静文猜出这是个什么活动,轻声说:“烟花?”
沈云瑞轻轻点头:“嗯。”
一上去,王妃就把两人揽入怀里,笑道:“今年的是刘工最后一次主持了,刚好赶上我们一家团圆……”
邹静文心里微微一动,可惜他嘴在这时总不利索,最后什么话都讲不出。
王妃娘娘的声音轻轻柔柔的,但是不会显得软弱,反倒不容易忽视,邹静文每次听她说话都感觉相当舒适,仿佛是有一种要被唤起从前的记忆一样的归属感。
伴随着一声巨响,一个蓝紫色的烟花攀爬上天际,花纹复杂繁丽,徐徐展开,又是连续几发上天,天际,亭台楼阁,湖水,身边人的脸,都被烟火染色,邹静文一时感觉头皮发麻。
他没有条件好好赏一场烟火。记忆里他只在凄苦的长街窥见一斑,长街屋子又密又矮,离城中心很远,但是就是这样,邹静文也愿意在凛冽的寒风里面抬起脖子仰望这份繁华。
他想,那份心不是对富贵虚妄的憧憬,也不是对皇城达官显贵的向往。或许只是对美景的感叹,对新年到来的的期盼。多少的寒门,在这一刻也能放下生活的无望,安安静静欣赏烟火呢,天地不仁,只有这从容在天空绽放的烟火拥抱着每一个人,不吝啬自己的美丽……
王妃娘娘笑道:“新年快乐。”
她声音不大,但沈定方和邹静文耳力好,邹静文并不多话,也不太讲究只能依葫芦画瓢,也回了一嘴。
烟花还在开放,沈定方蹲下来喊:“你小子!为什么不跟我说?!”
邹静文也喊了回去,众人都笑起来。
好久好久天际的火光淡下来,那些烈火一样燃烧的烟火暖了人的心,烟火的响声熄火,周围的人都叽叽喳喳嬉闹起来,可能世界上只有情绪是无关身份尊卑的,人能平等地享有这份奢华。
天际一片鹅毛一样的雪花落下,邹静文伸手,它远远而来,落到邹静文手里,慢慢融化为水。
邹静文也和他们互道祝福,也在心里轻轻补充了他两位好友:新年快乐。
回房的时候,邹静文还能闻到空气里弥漫的硝烟的味道,雪花一片一片飘下来,浩浩汤汤,但是却不冷。
走到小院子,邹静文看着门口的沈云瑞,正要将他送回去。
沈云瑞在门口站住,却没有开门,转过身子看着邹静文,开口道:“你……”
邹静文不明觉厉,在心里过了一遍这些日子过来的所作所为,没觉得哪一件事格外伤天害理,又害怕自己是不小心踩了沈云瑞的尾巴,正颇有些费解地等待发落,然后看见沈云瑞掏出一个小小的荷包,递给自己。
邹静文一下子转过弯来,本来想推拒,但是又怕沈云瑞真的不给了,鬼使神差地接下了。
“这是什么?”他一时脑子光溜溜的,立刻抛了废话。
沈云瑞抬眼瞥了他,声音还是那样毫无波澜的,只是合着雪华降落的静谧居然酝酿出几丝温和:“放到枕头下面,明天早上再开。”
邹静文心里感觉和天上掉馅饼一样,总感觉有点做贼心虚似的,怕他反悔般应了句“好。”
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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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