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郡主的生辰,虽说不会大宴宾客,陈宜清依旧非常重视。
他当前的目标,是适当展现自己的才华,在镇南王府教坊内取得一定地位和自由活动的权限。至于在外面有没有名气,暂时还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上次的《渔舟唱晚》,因为演奏技法与古代类似,自己又被骗写出了工尺谱,才弄出一场抢夺乐谱归属的闹剧。
这次,陈宜清打算在技法和谱子上大胆突破,让对方仿无可仿,抄无可抄。权衡再三,他选了《春苗》作为独奏曲目。
这是一首轻快婉转的现代筝曲,描绘春意朦胧、万物复苏的景象,同时也寓意儿童在雨露阳光下,像春苗一样茁壮成长。用来祝贺十岁小姑娘的生辰再合适不过。
《春苗》里有大量的摇指技法,陈宜清目前所处的时代,古筝领域还没有出现摇指。
摇指技法不仅能显著为乐曲增色,它还有两个特点:一是需要较长时间才能练好;二是发力位置和发力方法与其他指法截然不同,需要老师口传心授才能准确掌握,只靠自己一双眼睛是很难看会的。
所以,一不怕偷师,二不怕短时间内被人学去。
记谱时,他干脆写了简谱。他本来就有过打算,有空时,要把脑子里背过的所有乐曲简谱都写下来,以免时间长了出现遗忘。
当然,这谱子他不会再轻易拿给冯习元或其他乐师看,否则别人问起来,还真有点不好解释。
冯习元已经透过后窗格盯了陈宜清好几天,他发现对方弹筝的手法有点古怪,经常会做一些他从未见过的动作。
他试图听清对方弹奏的乐音,可惜演练厅里各种器乐声此起彼伏,嘈杂不堪,站在外面,完全无法分辨谁是谁的。
忍了又忍,冯习元到底还是溜进演练厅,摆出一副巡视检查的模样,一步步挪到了陈宜清身后。
终于听清了!随着陈宜清右手快速做出一组奇怪的动作,面前的筝便发出一串连贯密集、紧凑的乐音,如珍珠落玉盘,如雨滴,如流水,轻灵婉转,清脆悠扬。
冯习元为这音色所震撼,一时间目瞪口呆,魂不守舍。待他回过神来,心中的嫉恨有如实质,双目中简直要喷出火来。
陈宜清手速太快,冯习元在他身后站了半晌,也没看清对方手部发力的方法和要领。
呆立片刻,他仍不死心,打算先看看陈宜清谱架上的曲谱。突然,一道恭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见过冯乐师!”
听到这声音,陈宜清的手瞬间僵住,快速回头看了冯习元一眼,起身拱手道:“徒弟见过师傅。”
冯习元短促匆忙“唔”了一声作为回应,转头恶狠狠盯住刚刚打招呼的阿良:“你有什么事?”
阿良忙答:“啊……没什么,小人只是……只是好久没见着您了,特意过来跟您问安。”
冯习元瞪了阿良一眼,甩甩衣袖径自走了。
阿良吐吐舌头,附在陈宜清耳边悄声道:“你不知道,刚刚冯乐师躲在身后看你那眼神,简直能杀人。”
陈宜清明白阿良刚刚那声招呼是在刻意提醒自己,感激道:“阿良,谢谢你。”
阿良忙摆摆手:“宜清你不用跟我客气的。”又压低声音道,“不过,冯乐师看起来有点不太正常的样子,你可要小心啊。”
“嗯,我知道,你放心。”
上午练习结束,陈宜清和阿良一起去饭厅用午膳。
吃着饭,阿良环视一圈周围,压低声音问:“宜清,上次王爷生辰宴上那首《渔舟唱晚》,当真是冯乐师谱的曲吗?”
陈宜清轻轻摇了摇头:“当然不是。那首乐曲,应该是我从前的师傅教的,何人谱曲我也不记得了。冯乐师命我把谱子写出来交给他,万万没想到他竟做出冒名顶替的事来。”
“果真如此?我原以为他只是谱了曲之后没能勤加练习,才弹得不如你好。没想到连谱曲这一重,竟也是假的?”阿良脸上有掩不住的迷惑,“他已是京城颇有名望的乐师,怎会如此不顾身份?”
陈宜清叹道:“哎……有时候,人的贪欲是无限的。对了,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怎么今儿才想起问乐谱的事儿?”
阿良道:“因为,他刚刚盯着你弹琴的手看了半天,又把目光转向乐谱,看上去有点鬼鬼祟祟……不知怎的,我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了上次献乐谱那事儿了。”
陈宜清不禁一呆:“他看了我的乐谱?”
“是啊。就是他看你乐谱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了了,总感觉那目光让人很不舒服,所以才跑过去提醒你。”
陈宜清立马起身:“阿良,你慢慢吃,我先回去一趟。”
阿良急道:“啊?怎么了?我也不吃了,我陪你一起回去。”
两人匆匆赶回演练厅。此时是午膳连着午休时间,大厅里空无一人,陈宜清急奔到自己日常弹筝的位置,一眼看去,谱架上果然空空如也,他前几日刚刚抄好的《春苗》简谱已不翼而飞。
陈宜清站在原地有些茫然。这次的乐谱,他是用简谱写的,在这个连阿拉伯数字都还没出现的时代,除了他自己,根本没人能看懂,冯习元为什么要偷?偷了又有什么意义?
不过,一想到此人心黑胆大皮厚,上次众目睽睽之下,就敢明目张胆冒名顶替,陈宜清的心忍不住往下沉了沉,总觉得这事不会善了。
阿良看看空空如也的谱架,惊道:“是不是冯乐师拿了你乐谱?他难道又想冒名顶替?”
陈宜清缓缓摇了摇头,喃喃道:“应该是他拿的……但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乐谱在自己脑子里存着,丢了大可以重写一份,顶多不过多费些功夫。
冯习元分明看不懂,还是偷走了乐谱……难道就为了给自己添点儿堵、增加点儿麻烦?看他平日里那副故作深沉的架势,显然不会干这么肤浅幼稚的事。那……对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陈宜清有些烦躁地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不能这么束手等对方发难,又不知到底做点什么才合适。
忽的,脑子里浮出一个身影,心绪竟渐渐平静下来。
这次的独奏机会,是韩君孺给的,自己应该马上找对方说明情况。这么一来,无论冯习元后面耍什么阴招,至少在韩君孺那里,自己也算提前有个铺垫。而且,对韩君孺的眼神儿和判断能力,陈宜清很有信心。
捋清思路,陈宜清让阿良回房休息,自己出门去见世子。
刚走出教坊所处的院落,陈宜清一眼便看见自己打算求见的人正步履匆匆往这边赶来,身后还跟了几个随从,冯习元和总教头崔进也赫然在列。
陈宜清眼皮一跳,退到路边垂首弯腰,等着对方一行人通过。
一时间,他心里闪过各种猜测,当然,都不是什么好事。这个组合,怎么看都不像闲来无事随便逛逛的架势。看对方一行人凝重的表情,如果没猜错,冯习元已经抢先出手了!
经过陈宜清身边时,韩君孺面无表情淡淡扫了他一眼,未置一词。崔进经过时,低声对陈宜清斥道:“愣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回演练厅去!一会儿世子有事要说。”
陈宜清拱手应了,遽然抬头,直直看向冯习元。冯习元迎着他的目光丝毫没有躲闪,一侧唇角往上浅浅一提,勾出一抹嘲讽的笑意。这笑意来得快,去得更快,倏忽之间,冯习元脸上已换回他一贯老成持重、深沉内敛的表情。
陈宜清跟在队尾一路走回演练厅。冯习元一到教坊就开始自作主张命人将所有乐师、乐工都召集过来。
崔进微微蹙眉,踌躇道:“没这个必要吧?私下处置也就罢了。”
冯习元偷瞄一眼韩君孺,见世子面色平静,未置可否,遂大胆道:“这种事,还是应该让所有人都知道,以便日后互相监督,及早发现,及早甄别,防患于未然。”
崔进叹了口气:“也罢,那便按你的意思办吧。”
冯习元虽只是一名筝师,但因名气颇大,在王府教坊的地位仅次于崔进,崔进对他向来都要礼让三分。
陈宜清默默听二人交谈,心里明白是在说自己的事。但是,他完全搞不懂,到底要监督什么?甄别什么?防得又是什么患?不过一页曲谱,怎么就跟这些乱七八糟的词扯上了关系?
陈宜清用略带迷惘的眼神看向韩君孺,恰好迎上对方别有深意的目光。
四目相对,韩君孺唇角微微勾起,竟似浅浅笑了笑,与另外几人如临大敌的表情形成了鲜明对比。
陈宜清不禁一呆。世子笑起来真好看……不对……应该是,世子居然在笑?!到底有没有事?
不多时,教坊里的乐工、乐师们全都聚集在演练厅,这一贯热闹的场地比平时越发拥挤了几分。不过,有世子在场,几个有头有脸的又都表情凝重,所有人便都跟着安静如鸡,静等上面发话。
韩君孺从陈宜清脸上移开目光,微微抬了抬下巴,冲冯习元道:“冯乐师,既然人都到齐了,究竟什么事,你来说吧。”
冯习元清了清嗓子,环视全场,眼尾扫过陈宜清,朗声道:“今日午间将大家聚在此处,是因为本教坊有人满口谎言,胆敢欺瞒、蒙骗主子和师傅;又暗中偷学禁术,以巫术符咒操练乐器。因事关重大,须及早处置,以□□毒无穷,所以辛苦各位午休时间跑这一趟。”
冯习元话音刚落,演练厅立刻响起一片嗡嗡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是满脸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