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夏建国初期,曾有巫师干政,邪教乱国。事情平息后,后来的统治者禁止民间修习巫术,巫师阶层也被隔离在世俗生活之外,自成体系,只允许在特定范围内活动,不得随意干扰民间。
冯习元口中所说的事如果成立,的确算得上一桩大罪。
陈宜清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但阿良已经急红了眼,站在人堆里冲他连连做口型:“什么意思?”“怎么回事?”
陈宜清轻轻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阿良稍安勿躁。听完冯习元的危言耸听,他内心反倒平静了。知道了对方的底牌,不用猜来猜去,反倒可以安安心心见招拆招。
阿德第一个沉不住气,大声问:“冯乐师,你把话说明白了,什么叫用巫术操练乐器?我们这儿,哪个用巫术了?”
冯习元淡声道:“不知大家记不记得?我们这里有一个人,因家世之故,在这京城里也算小有名气,但从未有人听过此人会任何乐器。初来王府教坊时,这人连最简单的入门曲子都弹不好,却在短短几个月间,技艺突飞猛进,令人叹为观止。”
顿了顿,他冷笑道:“我们学器乐的,哪个不是台上半刻,台下十年?起初,我还当自己遇上了不世出的天才。直至今日,看到此人用的乐谱,又偶然在他卧房发现了些东西,才明白,原来这人不过是死性不改,惯会偷奸耍滑,竟使用符咒练琴,利用巫术才在短时间内实现了技术飞跃。”
说完,他将手中翻开的乐谱高举在众人面前,只见上面满是1、2、3、5、6之类的阿拉伯数字。对这个时代的人而言,的确像满纸鬼画符。
虽然冯习元没有指名道姓,众人心知肚明,都将目光投向陈宜清。
陈宜清笑了笑,淡声道:“那冯师傅所说的欺瞒主人又是什么意思?也请一并说明了,好教大家听个明白。”
冯习元冷哼一声:“这个不急!说话嘛,总得先捡要紧的来。”他往衣袖里摸了摸,掏出一本封皮极为陈旧的书在大家面前晃了晃,“除了手书的练琴符咒,我还在他卧房发现了这本《巫阳古书》。如果本人没记错,这可是本**!”
看到冯习元手中那本旧书,陈宜清脸色霎时白了几分。他不知道这是**,但这书确实来路不正。为了解开自身穿越之谜,前些日子他去王府藏书阁,在一个隐蔽角落费劲巴拉找到了这书,但不是光明正大借出来的,而是趁藏书阁小厮不注意,偷偷跟其他书一块儿夹带出来的。
他不敢光明正大借阅,是不想让人注意到自身跟巫术、符咒和护身符之间不可言说的关系,没想到,居然好巧不巧拿了本**!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陈宜清身上。
陈宜清沉默片刻,视线下意识去找在场最有权威的人。韩君孺眸光幽深,脸上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明显情绪,视线淡淡停留在陈宜清脸上,那意思仿佛只等他一句解释。
可陈宜清这会儿心如乱麻,一时理不出头绪,只得使出拖字诀,转头对冯习元说:“冯师傅所指要紧的话,大概也说完了吧?还请把另一重罪名也一起说清楚了,小人才好一并解释。”
冯习元冷笑:“想来你也无言可辩,那我就一并说了吧。此人初来王府,曾对世子殿下和本人说,自己因病失去了全部记忆。但是后来,每逢技艺突飞猛进或弹出新乐曲,又说是从前的师傅所教。”
说到这里,冯习元微微一顿,声音不由自主高了几分:“请问,既然失去了全部记忆,如何偏偏记得师傅教的乐曲?这难道不是公然蒙骗主子和师傅,借以掩盖自己滥施巫术、逆天而行的罪行吗?”
陈宜清垂眼沉默片刻,抬头问:“冯师傅,如果你所说的这些罪名成立,会如何处罚我?”
冯习元不自觉露出一丝狞笑,看着站在韩君孺身后的王管家道:“想必你初入王府时,已经听王管家讲过府里的家法和规矩了。家奴欺骗主人、偷阅**、滥用巫术,数罪并罚,该当杖毙!”
话音刚落,一直端坐台上岿然不动的韩君孺突然偏过头猛咳了几声,像是被冯习元刚刚的话给呛到了。
陈宜清轻轻点了点头,一时没做声。他问这话,只是想试探一下,冯习元到底要做到何种地步才肯罢休。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狠毒至此!
沉吟片刻,陈宜清昂首道:“我先回应失忆这节。冯师傅认为我欺骗主人的证据,无非是我还记得从前学过的乐曲。在场诸位,大都精通至少一种乐器,那么,我解释起来,应该毫不费力。”
“众所周知,对演奏者而言,乐曲的记忆,分脑部记忆和手部肌肉记忆两种,后者通过千百次的机械练习形成,有时候比前者更为牢靠。大家应该都有过这样的经验,在一首乐曲已经非常熟练的情况下,我们的脑子已不再想着乐谱,也许只在考虑今儿午膳吃什么,可手底下的弹奏却丝毫不会错乱,这就是手部肌肉记忆在起作用。”
“而我失去记忆,是头脑出了问题,手却没出问题!对曾经练过无数遍的乐曲,依然保有手部肌肉记忆,能弹出来,又有什么奇怪?冯师傅也算知名乐师,难道竟不知有肌肉记忆这回事?”
听了陈宜清的辩白,冯习元脸色微变,演练厅里再次响起一片嗡嗡声,乐工们纷纷点头附和:“没错,的确是这样。”“确实,确实,练熟了脑子根本不用想就能弹。”“我有时候以为自己忘谱了,但手一摸琴又能弹了。”
韩君孺饶有兴味盯着场地中央神情自若的白衣少年,唇角不自觉噙了一丝笑意。
冯习元瞪了附和声最大的乐工一眼,扬了扬手里的乐谱:“那这画满符咒的乐谱,你又如何解释?总不至于不敢承认是你画的吧?”
陈宜清笑道:“岂敢!这乐谱,并非什么符咒,乃是恩师教我的傍身之技,我虽已不记得恩师样貌,却始终铭感于心,怎会不认?”
一旁的崔进率先按捺不住,露出一副感兴趣的表情:“哦?这果真是乐谱?”
崔进这种表现并不奇怪,痴迷某个行当的人,一听说本行业有新事物出现,往往都会心驰神往,急于一探究竟。
陈宜清道:“这的确是乐谱。这些符号,分别代表宫、商、角、徵、羽五音,称为简谱。当初发明这套记谱方法的人,应当只是为了书写方便而已。”
冯习元冷笑一声:“你说是乐谱就是乐谱了?只有你自己认识,如何证明?”
陈宜清笑道:“这倒简单。我可以现场写出简谱与工尺谱两种符号的对照表,请一位乐师随便找一段乐谱,将工尺谱按对照表译成我所用的简谱符号,不给我看原谱,由我本人来演奏,看能否跟原谱对应即可。”
冯习元看陈宜清气定神闲的样子,心里莫名有些发慌:“你一个戴罪之人,还敢在这儿支使别人陪你装神弄鬼?谁要跟你玩这鬼把戏?劝你别再强词夺理,趁早老老实实认罪才是正途!”
不待陈宜清开口,半天没出声的韩君孺淡声道:“我镇南王府向来不冤枉好人,也决不姑息坏人。事情总要水落石出,才能进一步发落不是?我倒也不急,译来听听又何妨?”
韩君孺发话,冯习元不敢再辩。被挑中翻译乐谱的是一名琵琶师,冯习元连连给对方使眼色,可惜琵琶师对新鲜记谱方法也抱有极大兴趣,自始至终没分给冯习元半个眼神。
为显示公平,陈宜清书写对照表、琵琶师翻译乐谱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底下众人纷纷伸长了脖子,看得不亦乐乎。
待乐谱译好,陈宜清拿着简谱对在场所有人展示一圈,然后坐到最前方,背对众人开始弹筝。
琵琶师在他身后举着对应的工尺谱,让底下众人能看清自己手上的乐谱。
琵琶师翻译的乐曲是《塞上曲》,此曲由琵琶演奏时,哀怨凄切,婉约柔美。
此时,由陈宜清手下的古筝奏出,在原有意境之上,又多了一重苍凉悠远,比在场之人听过的原曲更为动人,众人听得如痴如醉,欲罢不能。
一曲终了,大家几乎忘了陈宜清弹筝的初衷,静默片刻后纷纷开始鼓掌,连声称赞他技艺纯熟,情绪拿捏到位。
韩君孺缓缓从陈宜清身上收回视线,轻咳一声,提醒众人:“所以,陈宜清所奏,与原乐谱是否相合?”
众人回神,纷纷点头回应:“相合的,与原乐谱完全一致。”“就是《塞上曲》,起承转合处全都一模一样!”
冯习元此时已满头冒汗,但嘴还是硬的:“那你偷看巫书,这又如何解释?”
陈宜清心头一紧。他不知道这个时代所谓的**,到底禁到什么程度?偷看的罪名又有多重?一时踌躇不知该如何开口。
韩君孺瞟了陈宜清一眼,淡淡开口:“如果没看错,这书应该是本府藏书阁里的珍本吧?除了宫里,别处怕是想看也看不到。这书虽被禁了,但本王府得圣上特许收藏了一本,日常并不外借,你是怎么拿到的?”
陈宜清忙道:“这的确是王府藏书阁里的书。小人失去记忆,不知这是**,上次休沐日在藏书阁无意中看到,随手翻过后暂存衣袖里,忘了放回去,就……不小心带出来了。本想等下次休沐时再还回去,没想到……”
韩君孺点点头,盯着冯习元道:“原来如此。所谓不知者不为过……倒是我们府里的藏书阁,管理似乎有些松懈了……冯乐师,你怎么看?若非要说府里有人偷看藏书阁**,传出去,我跟父王怕是也要担些干系……”
冯习元忙堆笑道:“没有没有,不知者不为过,应该只是一场误会。”
韩君孺笑了一声,不再看他,转头问崔进:“崔教头,那咱们教坊里,诬告同僚、偷盗他人乐谱、剽窃他人成果,一般如何处置?”
崔进答:“犯事者若是奴籍乐工,当杖责二十,革除乐藉,贬为杂役;若是身份自由的乐师,当逐出教坊,永不叙用。”
“很好,那就这么办吧。依我看,咱教坊里有一个筝师也尽够了,冯乐师那间琴房,今后就腾给陈宜清用吧。”
崔进揣摩韩君孺的脸色,试探道:“世子的意思是……升陈宜清为乐师?”
韩君孺扫一眼场地中央瞪大眼睛一脸无辜的少年,轻笑一声:“怎么?我说的还不够清楚?”
崔进忙道:“清楚!宜清,还不快来谢过世子!”
陈宜清忙收拾好表情走过来,对韩君孺拱手道:“多谢世子!宜清今后一定加倍努力,不负世子所望。”
韩君孺似笑非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淡声道:“好,我等着你的不负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