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青的理由很有说服力。比起好心好意,这种说法更切合实际。
只是左娜仍不相信。
看出她的怀疑,岑青毫不在意,他示意女仆们退下,提醒左娜:“既然想让我体面出行,不该继续耽搁时间。我想您带来的裁缝都是好手,我很乐于接受他们的手艺。”
轻易搅乱池水,掀起骇人的漩涡,始作俑者却果断抽身。
左娜兀自陷入纠结,岑青则笑吟吟地张开双臂,示意裁缝上前测量尺寸,当面提出自己喜欢的款式。
“我不喜欢束缚,最好宽松一些。至于刺绣花纹,蔷薇如何?我喜欢金色。”
“如您所愿。”
裁缝们紧张到极点,心反倒平静下来。
他们窥一眼左娜,确认对方无意阻拦,当即拿着皮尺走向岑青,测量时的动作一丝不苟,手也相当稳。
完成准备工作,他们又捧出布料。
岑青挑选出一半,其余也全部留下。在裁缝们不可思议的目光中,交代女仆拿下去收好。
他的态度过于自然,以至于众人回神时布料已经搬空。
“既然是送给我的,自然没有拿回去的道理。还有诸位,”岑青环视在场裁缝,微笑道,“我比较挑剔,在一切工作完成前,你们需要留在黑塔。等到我出发时,你们如果愿意,可以成为我随从,包括你们的家人。”
裁缝们短暂惊愕,迅速反应过来。
这是一种恩赐!
他们忙不迭点头,表情激动,无不感激涕零。
听到不该知道的秘密,他们全做好最坏的打算。今天走出黑塔,王后肯定会要了他们的命。
岑青给了他们一线生机。
哪怕是远离故土,前往陌生的雪域,他们照样甘之如饴。
能活命比什么都重要!
相比裁缝,女官们更缺乏运气。
她们只能寄希望于身后的家族,希望左娜会忌惮贵族们的势力,不会为了封口让她们悄无声息消失。
岑青要留下所有裁缝,左娜仅皱了下眉,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她此刻心乱如麻,迫不及待去见扎克斯,希望能与兄长商量对策。
如果国王当真动了杀心,他们该如何应对?
这绝不是一件容易事。稍有不慎就将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时间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
傍晚时分,王后左娜离开黑塔,身后只跟着女官,不见裁缝的身影。
目送一行人的背影,裁缝们对岑青万般感激。
“殿下,感谢您的仁慈。以灵魂发誓,我和我的家族必定效忠您!”
当面发下誓言,裁缝们跟随女仆离开房间,前往为他们准备的工作间。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的随从也留了下来,并因此活得性命。
过程中,所有人闭紧嘴巴,眼睛也没有乱瞟,完全是一句话一个动作,没有发出任何疑问。
房门从外合拢,岑青转身走到窗前,双手撑着窗台俯瞰黑塔下方,目光寻着王后一行人前移。
茉莉走到他身边,考虑再三,终于开口问道:“殿下,您为何要提醒她?”
“会很有趣。”岑青答非所问,成功让茉莉陷入更大的疑惑。
“我不明白。”女仆说道。
“国王陛下和他的妻子,以及心腹重臣,互相失去信任,进而彼此防备。日复一日,裂痕持续加深,或有一天彻底决裂,彼此刀锋相向。难道不是很有趣?”岑青转身背靠窗前,双臂环胸,手指轻击上臂。黑暗覆在他的肩头,朦胧他的面容,明亮的双眼燃烧着恶意,毫不遮掩。
“您在离间他们?”茉莉面露恍然。
“手段粗糙,聪明人总能看破,但很有效。”岑青如此评价自己,不由得轻笑一声。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妄图逼他入绝境,总该付出代价。
戈罗德固然可恨,左娜也不无辜。他母亲的遗产被霸占多年,收回不算结束,付出更多才能全部偿还。
“夫妻反目,君臣失和,自相残杀。鲜血染红宫廷,场景一定相当美妙。”
他侧头望向窗外,能看到日轮下沉,明月初升。日月突兀交错,融成猩红的光,天空仿佛染血。
华灯初上,左娜一行人回到王宫。
厚重的城堡大门向内敞开,光滑的石板铺在脚下,每一块都历史悠久,能追溯到王城初建时期。
城堡内寂静无声。
不见骑士守卫,也不见白日里争执的大臣。
偶尔有侍女和侍从经过,行动间踮起脚尖,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
左娜来至宴会厅外,一股腥甜的气息飘过鼻端。
墙上残留飞溅的血痕,几滴恰好融入雕刻,为古老的岩刻增添一抹残佞诡谲的色彩。
种种迹象表明,在她离开期间,王宫中并不太平,血腥事件发生,极可能有人丧命。
左娜了解戈罗德。
很显然,国王陛下心情不好,甚至可以说相当糟糕。
她突然变得犹豫,是否该推开面前的门。
透过门缝,有靡靡之音流淌,戈罗德又在放肆享乐。这个时候进去,应该不会惹来迁怒。
思前想后,左娜终于下定决心。
一只纤细的手覆上门扉,肤如凝脂,指甲晶莹。一枚鸽血石点缀手指,这是血族最喜欢的颜色,没人能够例外。
大厅门缓慢推开,灯光自头顶洒落,铺开大片莹白。
管弦叠奏,众多美人身披轻纱,在乐声中翩翩起舞。
她们赤着双足,腰肢纤细,手臂和大腿光滑圆润。
卷曲的长发拂过脸颊,她们娇笑着贴近王座,环绕在戈罗德周围,趴伏在他的膝上。眼波荡漾,风情万种,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无尽诱惑。
左娜看着这一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早习惯戈罗德的风流。
作为一名妻子,她对丈夫失望透顶。听到岑青道出的秘辛后,她更难以直视对方。
猜忌、畏惧、恐慌、以及必须掩饰的厌恶,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使她心烦意乱,根本无法冷静思考。
岑青的手段相当有效。
在此时此刻,以及今后相当长的时间内,左娜对戈罗德的畏惧和猜疑不会消散,厌恶更会成倍增长,直至她再难以忍受。
情绪濒临崩溃,她将如何选择?
也或许她没得选。
戈罗德会先发制人,摘掉她的王冠,把她和她的家族一起投入监狱。
深吸一口气,左娜尽量调整心态,迈步穿过大厅。
宽大的裙摆波浪状翻滚,遮挡住镶嵌珍珠的鞋面,也掩去她的脚步声。
戈罗德注意到自己的妻子,他从美人的胸口抬起头,单手摇晃着金酒杯,以一种令人心惊的目光注视她。
黑暗,冰冷,阴毒。
唯独缺乏亲昵和爱意。
“我亲爱的王后,你回来了。”即使面对妻子,戈罗德也没有推开他的情人,而是斜靠在椅子上,半点不顾及对方的颜面,“事情办得如何?”
蕾丝袖口下,左娜攥紧手指。
她尽可能摆正目光,不去看国王身边妖娆的美人。她们的存在令她倍感羞辱,却毫无办法。
身为王后,她必须纵容自己的情敌。
何其可笑。
“遵照您的命令,我向岑青王子传达您的吩咐。”左娜说道。
“哦?”戈罗德歪斜着身体,缓慢眯起双眼,“他表现如何?”
“他很谦逊,也很顺从,陛下。”左娜垂下眼帘,遮挡眼底最真实的情绪。
几名女官站在她身后,闻言心头剧震。强压下心中的惊愕,几人力持镇定,没有露出半分破绽。
“谦逊,顺从,你没有开玩笑?”戈罗德十分惊讶,他忽然坐直身体,上半身前倾,背部离开座椅,“欺骗我可不聪明。”
“我对您无比忠诚,我的陛下,我深爱的丈夫。”左娜依旧垂着眼帘,脸色苍白,没有改变自己的说辞。
半晌,戈罗德挥开身边的情人,从王座上起身,来至左娜身前。
他抬手托起左娜的下巴,拇指和食指如同铁钳,能轻易捏碎她的骨头。
左娜被迫抬高视线,对上那双阴冷的眼睛。
她极力想要稳住自己,仍禁不住打着冷颤。指尖微微抖动,仿佛被可怕的掠食者锁定,落入对方掌心,濒死的恐惧充斥大脑,侵蚀四肢百骸。
“左娜,我的妻子,你应该不会对我说谎。”戈罗德低声呢喃,如同在诉说情话。
“当然。”左娜翕动嘴唇,艰难吐出声音,“您清楚,他搬空了我的库房。如果不是为您,为了您的王国,在进入黑塔之后,我会亲手撕碎他!”
闻言,戈罗德放声大笑。
英俊的面孔,爽朗的声音,至高无上的权力,无疑充满了魅力。
他轻吻左娜的额心,看似打消了怀疑。
“我会补偿你,我挚爱的王后。不必为失去烦恼,你会拥有更多,超出你的奢望。”
“感谢您,陛下!”
左娜扑进戈罗德怀中,柔顺地埋入他的胸膛。装饰外套的胸针缠住她的头发,一阵刺痛,使她的大脑更加清醒。
她明白戈罗德仍存戒心,但她别无选择,只能装傻。
此刻,她终于明白岑青的意图。
奈何走入黑塔的那一刻,她就注定会坠入漩涡。
闭上双眼,左娜拼命说服自己,在拥有足够的把握之前,她必须更加小心,更加谦恭和顺从,让戈罗德能够放松戒心,不至于马上罗织罪名将她赶出王宫,或是把她投进监狱。
同样的暗夜,在遥远的雪域腹地,巫灵王的宫殿中,一幅画像正悬于他的卧室。
衣袂摩擦声响起,修长的身影来至画像前,白皙的手指描摹画中人的轮廓,刺绣银线的袖摆滑过手腕,现出两枚精致的环镯。
镯身相触,浮现一道微光,恰好落于画中人的耳坠上,于静谧中夺人心神。
“来人。”清澈的声音在殿内响起,优雅、克制,如宝石钮扣束缚的衣领,充满禁欲气息。
“召唤弗兰,命他前往金岩城。”
“遵命,陛下。”
殿外的巫灵领命,转身飘然离去。
当夜,四道暗影离开暴风城,似流光穿过凛冽的狂风,奔赴血族王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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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