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的夜,没有安详静谧一说。
浮云游荡着,给圆月让出天窗,月光倾洒而下,照亮这头蛰伏巨兽的只鳞片甲。
白日躁动着的、闪光的一切都冷却下来,变成偌大城市中平凡的一隅。景城国际会展中心外,红毯捆卷起来,被扛上货车,签满了明星姓名的背板轰然倒塌,染上尘土。
“好久不见。”他说。
“好久不见。”她回。
闻名和卢景彡踯躅着,终于讲出那句白日说不出口的话。
“你怎么样?”卢景彡问。
“还挺好的,你呢?”闻名有些客气的疏离,却去不掉口气里的熟稔。
卢景彡一时不知道他们聊的到底是身体状况,还是分开的六年间彼此的生活状况。
她便同他一样,回了句不痛不痒的:“也不错。”
如果此刻两人的表情没这么木然,如果此刻他们不是在医院,这两句“还挺好”和“也不错”会更有说服力。
病房低瓦数的暖光令人舒适,卢景彡却有种站在命运拐点的紧张无措。
从闻名接了那个采访开始,一切都变得很不对劲,像有无形的手给两个人贴上了正负极,强大的磁力总把早不相干的人往一块引。
她舔了舔嘴唇,开口,想理清这一团乱麻:“你为什么要接今天的采访?”
闻名挑眉,为这个问题而感到惊讶,但随即想到,她确实一直是这个性子,直截了当,不绕弯子。连分手时也是,把“我们分手吧”说的干脆利落,分手原因还给他列出了一二三条,好像是他不懂事。
他不再遮掩自己的攻击性,锋芒毕露,反问:“你不会觉得我是想见你吧。”
“怎么会。”卢景彡嗤笑。
“飞雁奖直播的rundown被泄露出来,有人认为你抢了赵秋一的采访资源,甚至有人造谣说,他的恋情瓜是你花钱找狗仔拍的,导致他今晚没能出席颁奖礼。”她边说,边掏出手机,点进那条实时广场一片骂声的词条,展示给闻名看:“你们两个是同期生,这届又同时被提名最佳男主角,粉丝已经小撕过几轮了。你不会不懂,给他救场的活儿吃力不讨好吧。刘青云没劝过你?”
“劝过,但我很坚持。”闻名逐渐正色,浓稠的情绪翻涌着,困在一片深沉晦色中,问她:“你就这么想知道为什么?”
他这句话,像伊甸园里引人吃下苹果的毒蛇,而她明知苹果有毒,却不得不伸手去摘——因为她就是为这个来的。
卢景彡下巴微扬,斩钉截铁地说:“当然。”
她需要一个答案,让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眼前的女人凌厉飒爽,沉着冷艳,演播厅见面的第一眼,闻名几乎认不出是她。
他不像她,没办法通过各种网络信息,肆意窥探对方生活的碎片。
所以卢景彡的六年,在他的认知中,存在于零星的文字报道和片头片尾的字幕中,抽象且遥不可及。
但当她为某个目的一览无余地展露自己的**时,她和他记忆中的女孩重合了。
他记得渡城静谧安详的夜晚,他抚着她柔顺的长发,声音沙哑,凭最后一丝理智问她:“你想要我吗?”
她也是这样肯定,直视他,抚摸他,带着挑逗的意味,从脖颈到耳后,借着月光,视线从他的眉眼转移到嘴唇,她凑上前,嫣红的唇印下一吻。
他怔懵了一霎,再抑制不住疯狂衍生的欲求。
见他失控,她还在火上浇油,毫无愧色地回答他:“当然。”
她柔韧温凉的身体与他相亲,夜有多深,爱欲就有多深。
那种灵魂和身体同时契合的感觉像一种毒,顺着人的尾椎骨推注进去,让人战栗、上瘾。
他花了许多年才慢慢戒掉,却在今天,被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勾得死灰复燃。
“手机给我。”他向她伸出手,姿态强硬。
卢景彡狐疑地把手机放到他手上,“你要做什么?”
闻名不言,拿出自己的手机,一番操作,再递还给她的时候,两人已经加上了微信好友。
时隔多年,卢景彡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有在对方的微信列表拥有一席之地的一天。
“给你发点东西。”闻名发了个文件给她。
是一段录音。
卢景彡点击下载,绿色的进度条两秒走完了加载圈。
“你把声音放大些。”闻名观察着她的表情,带了些玩世不恭的浑劲儿,“我们一起听。”
声音渐次扩大,一开始是一阵窸窣的摩擦声,不一会儿,传来了谁说话的声音。
卢景彡愣住,那声音再熟悉不过,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你说我是不是有病?啊?”音频中的卢景彡说话不清,还有点哭腔。
一丝裂痕顺着她的脸蜿蜒而上,卢景彡不再镇定自若,完美无缺。
她不记得自己说过类似的话,再说,单就这语气,也完全不像她。
但这两句话却让一些模糊的记忆复苏,她可能,确实在喝断片的时候……
卢景彡马上把音量调小,直到静音,紧锁眉头,语气很冲,对闻名说:“你从哪儿得来的这东西!”
“别人发给我的。”闻名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他发现自己好久不用的邮箱突然收到新邮件,里面还是这东西的时候,也很吃惊。
“谁?”她追问。
“这我哪儿知道,不认识的邮箱地址。”他摊手,又想故意刺激她,她现在气极的模样可比之前对他不冷不淡的时候让人舒服得多,“你不继续放了吗?”
他嚣张的样子让卢景彡恨不得揪着他的领子,甩他一巴掌,但一看他头上还裹着纱布,可能还有脑震荡,没下去手。
但那股气往头上顶,她找不到地方发泄,难受得紧。
查了半天凶手,最后发现是自己,这剧情放到电视剧里,她肯定会骂一声“狗血”。
她斜楞他一眼,眼刀如果有实质伤害,闻名此刻已被千刀万剐。
闻名对她的情绪很敏感,立刻心领神会:“你要不骂我一句?我先表示理解。”
“闭嘴!”卢景彡吼了他一声。
“这里是医院,你小点声,就算外面有人守着,也不能这么肆无忌惮。”闻名提醒她,但一看就是幸灾乐祸,反而让她更气了。
卢景彡咬牙切齿,感觉头又有点晕。
她今天就不该同情心和好奇心一起爆发,来私下找他,这种臭男人就该永远活在他高高在上、衣食无忧、万众瞩目的世界里!和他那些爱他爱到要死的粉丝一起天长地久!
“真不听了?不是你自己想要知道的吗?”闻名的目的还没达到,揪着这事儿不放。
卢景彡不打算跟他闹下去了,翻个白眼,转身要走。
却被闻名死死扣住手腕。
她回头,脸色因为气血上涌多了血色,不再苍白,中气十足地命令他:“放手。”
“不放。”闻名不再刻意逗她,否定的话带着浓烈的侵略感,像一根藤蔓,从手腕攀援而上,牢牢扯着她。
他正经的时候,眼窝的阴影压下来,眸子显得更深更晦暗,雾气弥漫,锋刃出鞘,她嗅到危险的气息,却感到一股热血流向四肢百骸,头脑越发清醒。
一种潜藏在大脑深处的**蠢蠢欲动,近些日子的烦躁居然一扫而光。
“你不放,我来放。”闻名一只手制住她,另一只手自如地操作手机。
点开录音,放大音量,安静的病房内回响着卢景彡自责自厌的喃喃低语。
“……我他么就是有病。”
她喝了口东西,大概是酒,呛着了,还咳了两下,说着说着笑起来,跟演戏似的。
“我以前觉得,人不能‘既要’,‘又要’,到最后肯定哪个都得不到。”
“我不可能既要事业顺遂,又要爱情圆满,所以闻名,我不要了。”
“他也是烦,就他那个破职业,人均桃花旺,是真克妻啊!”
“你看我一离开他,心不慌了,腿不酸了,事业一帆风顺!没他克我,老娘整个一天降紫微星!”
半晌,无声,过一会儿,又是呜呜的低泣,接着她一边哭一边说。
“怎么我刚功成名就,就老想起他呢……我太贪心了,有了‘既要’,就想要‘又要’。”
“但六年啊,变化太大了,我俩早回不去了……”
“可是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他心就痒痒,他长得可真好看啊!你说,我说的对不对!”一阵推搡,她好像一直在让某个人承认闻名长得好看这件事。
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她又说:“你没审美!长成闻名这样的你都不喜欢,这种几十年才能出一位的愿意进圈演戏,造福多少人呢!”
没称赞两句,她又开始骂他:“不对,长得好有什么用!娘的,这孙子那么多绯闻女友,太下头了!”
总结:“闻名!下头男!克妻男!花心大萝卜!活该孤独终老!”
最后,她以对比收尾:“我跟你说,以后找老公,得找周子海那样的,知道不!多专一啊,多爱我姐啊!就是……”
又是一阵嚎啕大哭,录音就此结束。
卢景彡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板着脸大言不惭:“我不记得我说过这种东西,这是AI吧,现在技术很发达的。”
“你不用急着否认。”闻名松开她的手腕,“我没有非要你承认自己想吃回头草的意思。”
“谁想吃回头草!”卢景彡后退两步,指着闻名的鼻子,说:“你搞清楚,是你先来找我的!我什么也没做,口嗨不行吗?”
闻名盯着她,暧昧挑衅:“敢说不敢做的胆小鬼。”
“别跟我在这儿打情骂俏!你两个月前才闹过绯闻,你新女友知道你在这儿和前女友暧昧不清吗!”卢景彡被录音里的内容提醒了,闻名现在绝对不是单身状态,这个下头男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有什么好留恋的!
“你说到这个,我要澄清一下了。”闻名换了副正经的样子,说出的话却没一点可信度:“绯闻是假的。”
卢景彡讽刺一笑,反驳:“笑话,那么多绯闻都是假的?我们分手后没两个月你就有了新女友,前年四月被拍到一个,十月又一个,去年二月马上换了新的,紧接着就是两个月前的,次次都是冤枉你的?”
“你倒对我的绯闻很清楚呢。”闻名眯眼,好像看穿了什么,“那你没发现,我每个绯闻都在播剧的两个月后吗?”
“什么意思?”卢景彡傻眼。
所以和播剧有什么关系。
“播剧两个月后,差不多是拆CP提纯的时间。”闻名跟她解释,又提起些旧事,“你的话,我一直记得。”
卢景彡哑口无言,她大概明白了他的意图,但这种话说出去也没人会信。
娱乐圈里面,敢这样把肯花钱又会舞的粉丝拱手让人的,不是资源咖,就是演技派。
即便是闻名,在最开始的时候,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底气。
而他这样做,竟然是因为她当初的那席话。
她突然一阵后怕。
这六年,闻名并非一帆风顺,单单因为这些绯闻就闹出过不少事情,只是近些年地位稳固了,事业发展才稳定下来。
如果仅仅是因为她当初的两句话,他这样有天赋的演员半路折戟。
这罪过,到底算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