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是警察最忙的时候,谭在昔奔波多日,刚出外勤回来,远远就察觉墙前有道奇怪的黑影。
他警惕地走近了,才发现是谭笑。
谭奶奶是艺术家,对美学有很高的造诣,在北墙栽了整片的藤本月季,深绿的爬藤沿着一二楼的窗台一路往上,几乎要将墙面覆盖,浅粉色的月季点缀其中,古典唯美得像电影中的场景。
而谭笑悬挂在半空,月色下几乎要与藤蔓融为一体,单薄的身影摇摇晃晃,袖口被灌了风,被吹得婆娑招展,有如寒鸦笨拙地张开羽翼,逆着风,在荆棘丛中振翅盘旋。
谭在昔向来冰冷淡漠的表情崩裂出一瞬间的错愕。
与诸多穷凶极恶的罪犯打交道都能临危不惧的谭局长,居然在这一刻乱了阵脚。
他甚至不敢向前一步,唯恐动静太大,给谭笑吓得直接摔下来。
由于腰伤过重,体力不支的缘故,最后那一段谭笑也确实是摔下来的。
谭在昔眼睁睁见他从一楼一半的位置直挺挺跌落草丛,惊到一阵心脏骤停,凑近想扶他,却听见他在笑。
笑声不同于往昔,不再是刻意装乖卖蠢的语调,反倒有种独属于少年人的清朗明媚,张扬洒脱。
这是谭笑发自内心的笑意:“我自由了。”
他看了会儿星星,缓了很久,才勉强从腰部剧烈的疼痛中缓过来,撑着地面想起身,抬眼却撞见了谭在昔。
谭笑的笑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敛,手扶着树,腰疼得站不太直,眉间拢着隐忍不发的虚弱,表情如临大敌:“二哥……?”
谭在昔一愣,将下意识伸出的手冷淡收回:“你怕我?”
“你要抓我回去吗?”谭笑敛了笑意。
“爷爷和爸爸罚你闭门思过,你想偷跑,我不该抓你吗?”谭在昔反问。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一双笑眼内悲凉渐生,放低姿态,语气很软:“能不能,放过我?”
谭笑的状态已经很差了,手脚绵软,腰部无从使劲,只能倚在树干旁借力站着,嘴唇发白,显得奄奄一息。
他声音微哑:“求你了,二哥。”
谭在昔看谭笑的眼神很复杂。
这是他的弟弟。
尽管他的弟弟已经如此虚弱,却还要强撑着这副残破的身躯,如此低声下气地向他哀求,求他放过自己。
这不应该是家人间的相处方式。
“你的身体没有恢复,要接受治疗。”谭在昔皱起眉。
“治疗?”谭笑嗤笑一声,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白皙的手背淤青一片,全是密密麻麻的针孔,“你以为我变成这样,是拜谁所赐?”
谭在昔这些天很忙,只知道谭笑被软禁,倒真不了解他每天都要被强行注射镇定剂的事,见状不解:“这是什么?”
“我不属于这里,你知道的,”谭笑顾左右而言他,没有作答,乏力倦怠,又无可奈何地苦笑,“昔昔哥哥,我快站不住了,你能放我走吗?”
他已经许多年没听过谭笑这样叫他。
记忆忽然回到很小的时候。
当年谭在昔跟谭家所有人一样,认为破坏谭父与谭夫人婚姻与家庭的人是谭笑,对谭笑有很深的敌意。
刚出生的小孩子热烈天真,不懂何为冷落厌恶,被一遍遍推开,却又凭借对亲人求爱的本能,一遍遍靠近,不厌其烦地朝他张开双臂:“昔昔哥哥,抱。”
春去秋来,不知过去多少年,那个奶呼呼的小团子悄然长大,又在某一日忽然开窍,问他:“昔昔哥哥,我做错了什么吗?”
许是那张天真无邪笑脸中的不知所措实在扎眼,谭在昔难得有了耐心:“为什么这样问?”
“我觉得,你们好像都不喜欢我,”小谭笑颇为沮丧,小心翼翼,探询地看向谭在昔,“昔昔哥哥,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
此刻孩童时期的谭笑困惑不已,少年时期的谭在昔却恍然大悟。
谭笑什么也没做错,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他被强行带到这个世界,却又发现这个世界不欢迎他。
能问出这句话,想必小谭笑已经委屈到了极点。
只可惜当年谭在昔不敢质疑父亲的权威,也不敢承认这是谭家的问题,所以始终没来得及跟小谭笑说一句:“不是你的错。”
无法承担责任,当一个合格的兄长,一直是谭在昔的遗憾。
幸好,十几年过去,当谭笑再次喊起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称呼时,谭在昔已有了回应的能力。
他往前几步扶住谭笑:“站都站不稳,放你走,你又能走去哪里?”
谭在昔的臂膀宽大健硕,谭笑身体的重心被牢牢接过:“……啊?”
“我送你。”谭在昔说。
送他去属于他的地方,还他以辜负他的自由,祝他有他想要的人生。
这是谭在昔身为兄长,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
最近李华有点颓。
爱人失踪,巅峰期被雪藏,疯狂的网络暴力……或许是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李华下楼扔垃圾时没看清楚路,摔了一跤磕到手腕,去医院诊断出轻微的骨裂。
做完复位小手术,回到公寓以后,天色已晚。
李华没开灯,淹没在黑暗里,在一重又一重的打击中几乎一蹶不振,迷茫又崩溃,甚至开始质疑自己。
他想,他坚持与生俱来的温柔细腻,和主流审美背道而驰,是否正确?
男人的行为中带有女性化特质,留长头发,喜欢跳舞,热衷于汉服文化,是否正确?
是不是男人一定要有阳刚之气才配当一个男人?
男人是不是一定要喜欢女人?
为什么整个互联网……好像全世界,都在质疑他的存在?
正当李华有如堕入云雾中,挣扎迷茫,不知所措之际,公寓的门铃忽然响起。
他想安静一段时间,所以独自租进了这座公寓。
目前只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住处。
李华匆忙起身。
门外果然站着他想见的人。
小朋友身形消瘦不少,显得格外单薄颀长,走廊模糊的灯光勾勒他病气浓郁的眉眼。
疲乏不堪得仿佛长途跋涉了一个世纪。
但倦容里,他一双笑眼温和明润得出奇:“好久不见。”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李华张了张嘴,想回应他,一时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谭笑直接伸手搂住李华,蹭了蹭李华的脸,最终将头埋在李华颈窝:“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对不起,没能陪在你身边,陪你一起面对,以后不会再走了,”他心疼地用手指摩挲着李华缠了绷带的手腕,“小花哥哥,疼不疼?”
李华在质疑声中,坚定选择了谭笑。
谭笑也冲破囹圄,坚定走向了李华。
相爱是两个孤独的灵魂,在此岸倏然的共振。
这世上,终有人会问你疼不疼,累不累,接受你所有的所有。
这世上,总会有全心全意爱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