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吹打车窗的风渐渐小了,棉絮般的白云层层叠叠,遮住阳光,起了一片阴暗的灰霾。
谭笑前脚刚踏进前院,后脚就跟谭在昔撞个正着。
他站在一棵繁茂的白梅树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听见动静,侧身扭头,正好与谭笑对上视线。
大雪纷纷扬扬落在谭笑肩头,寒意透过厚重的羽绒服,侵入骨髓,让谭笑打了个颤:“二哥,你在等我?”
谭在昔掸去谭笑肩上的雪,声音淡漠:“爸爸和爷爷都在里面,我陪你进去。”
守在前院的警卫员比往常多了不少,谭笑皱眉:“究竟发生什么事,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
谭在昔没有回答。
“难道跟我有关?”谭笑言罢,又自嘲,“我可不认为我有这样的重要性。”
他对谭家而言本就可有可无,最大的价值恐怕是与母亲家族血缘间的牵扯。按理说单纯离家出走,谭家人甚至不会费精力找他。
但仿佛冥冥中有所感应似的,谭笑就是下意识觉得这件事与他有关,而且恐怕不太好解决。
所以谭笑边走,边给李华发消息:“我有些事情要处理,晚点回去。”
李华百忙之中抽空秒回:“嗯,我等你。”
李华:“棘手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他身上有种让谭笑忍不住笑的魔力,谭笑的嘴角止不住上扬:“小事而已,笑笑已经成年了,可以自己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小花哥哥,你要相信笑笑的能力。”
李华:“小花哥哥一直很相信笑笑的能力。”
李华:“在小花哥哥心目中,笑笑一直是最棒的小朋友。”
谭笑:“……”
谭笑:“妈的,被恶心到了。”
李华:“?”
李华:“你终于知道这样说话很恶心了?”
谭笑:“嘤嘤嘤,小花哥哥怎么可以说笑笑恶心,笑笑很难过,需要小花哥哥抱抱才能好起来。”
李华:“……”
李华:“精分?”
谭笑发了个“小狗哭哭”表情包。
李华:“抱抱抱,[拥抱][拥抱][拥抱],笑笑不要难过,再恶心小花哥哥也爱你。”
李华发了个“凑合过吧,还能离咋地”表情包。
谭笑实在没忍住,突然笑出声。
谭在昔有些疑惑,挑眉看向他:“?”
谭笑想忍住笑意渐深的嘴角,但又完全忍不住,嘴角欲上不上,疯狂颤抖,语气飘忽不定:“……我想到了一些高兴的事情。”
谭在昔:“……看起来是比以前高兴。”
没走几步,谭笑突然嚎叫一声,捂住嘴。
谭在昔:“?”
“……”谭笑倍感丢脸,默默偏头,“太高兴,嘴抽筋了。”
“……”谭在昔实在想不到什么事情能高兴到一个人突然鸡叫,苦思冥想,得出结论,“中彩票了?”
这话不知戳中谭笑哪个笑点,忍无可忍,狂笑起来,由于手挥动的幅度太大,手背磕到了眼睛,疼得痛苦弯腰,结果又扯到了腰。
在谭在昔的视觉,就是谭笑无缘无故给自己来了一套组合拳。
如果不是二哥从来不冲浪,妥妥一个老干部,此刻高低得单走一个6。
谭家很大,他们走了许久。
最终谭在昔停在门外,犹豫了一下,叮嘱:“不要反抗爸爸。”
谭笑无奈:“我哪敢反抗他?”
谭爷爷和谭爸爸早已等在书房,一坐一站,看见谭笑,就像路过垃圾堆一样,露出恶心到忍不住捂鼻子的表情。
仿佛一脚踩空,谭笑的心脏卡顿了一下,遂疯狂加速,跳动起来。
氛围严肃到空气都宛如凝固。
以至于刚关上门,谭笑就觉得闷。
真的很闷,闷到连刚才的欢愉都被尽数拦在门外,荡漾无存。
一股心脏收缩的窒息感自胸口传来,谭笑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浑身止不住哆嗦,嗓眼被挤压到连吞咽口水都艰难。
紧张,焦虑,恐惧,愤怒,悲伤……
负面情绪油然而生,像汹涌的巨浪,铺天盖地般迎面拍向他。
谭笑一下被拍入海底,疲惫感如铅般疯狂灌进灵魂,他无处躲藏,只能任由自己被沉重的悲伤淹没。
原本因李华而欢快的心情,忽然变得很低落很低落,人也变得疲惫极了。
这些天被压得很好的腰痛卷土重来,伤口仿佛被一根粗糙的麻绳左右磋磨着,阴痛不止。
他的灵魂重到脱离躯壳,一直往下坠,跌落到没有尽头,灰暗的深渊里。
谭笑整个人都在发抖。
“都没开始说话,你哆嗦什么!”谭爸爸只觉得他没出息,严肃地喝声道,“站直了,谭家怎么会有你这么没出息的种?”
这一刻谭笑憋了许多话,喉咙却像堵了棉花一般,什么都说不出口。
尽管谭笑拼了命的压抑,隐忍到额角的青筋凸起,下唇已经被牙齿咬破,溢出一股铁锈般,尖锐的腥。
但很遗憾,最终他还是没忍住眼泪。
或许是憋在眼眶里,蓄积已久的缘故,那滴泪很大一颗,圆润如珠,沿着眼角瞬间从脸颊砸落下来,灯光下,仿佛一颗飞逝的流星。
这是抑郁发作,由自主神经紊乱导致的经典躯体化症状。
纵使他明白,这就跟感冒了流鼻涕一样,是身体的反应,也是意志控制不住的,但谭笑还是觉得自己没用。
他为即使明知家人不爱他,却仍情不自禁对家人抱有希望而感到自责,也因希望落空,转化成的失望与委屈感到无力。
谭笑不明白,为什么他总能将自己的处境搞得这么狼狈不堪。
最终,谭笑沮丧地叹了口气。
——他想,他大概是世界上最懦弱无能的人。
“你哭什么,你有什么可哭的?”谭父早就看够了他这个样子,厌烦道,“每次都是,说你两句就这样,怎么,我又伤害到你那可怜的自尊心了?你是不是又要拿抑郁那套说辞来说事?”
谭父烦躁地拍桌:“只有懦夫才会得这种矫情的病!”
“要教孩子就回去教,不要浪费我的时间,”谭爷爷不冷不热地瞥谭父一眼,“聊正事吧。”
“……好的,父亲,”谭父放轻声音,朝谭爷爷屈身点头,直到转向谭笑,刻意收敛的气焰才重新冒出来,“混账!这些天你去了哪里?!”
意识到谭父在叫他,谭笑有些迟钝地抬眼。
他的思维被各种各样的复杂情绪充斥了一瞬间,继而像过载的系统一般,巨大的负荷导致直接死机,陷入了卡顿到无法动弹的状态。
耳畔被嘈杂的嗡鸣声充斥,周围的声音变得很遥远,仿佛来自虚空。
一瞬间,谭笑什么也听不见,也看不见。
没有得到回应的谭父气急,抬手抽了谭笑一巴掌:“我在问你话,混账东西。”
中年男人的力气很大,谭笑的脸颊很快泛起一片红肿。
谭笑猝不及防,捂着疼痛到麻木的大半张脸,稍有些错愕扭转头,张口欲言,嗓子却只能发出支支吾吾,不成调的声音。
他想反抗,可父亲的威严就像腰伤,从小到大都压在他的脊梁骨上,犹如附骨之疽,压得他直不起腰,只能被迫顺从与承受:“……对不起。”
谭笑是从小就被原生家庭打断了的人。
他矜贵的涵养,谦和的礼貌,透彻的清醒悉数由此而来。
人人都赞他周全讨喜,殊不知这是他从小到大挣扎求生练就的本能,是桎梏他本性的枷锁。
……也是一个生来不受重视,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刻在骨子里的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