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笑想在十八岁离开这个世界。
十八岁是很有标志性的日子,是年龄的一道分割线,也是成年的一个节点。
到十八岁,就意味着,他彻底拥有对自己负责的能力。
他成为了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有权利决定在这个世界的去留。
十八岁是最适合与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
谭家别墅坐落在闹市中心,小区后面就是商业街,圣诞氛围浓厚,熙熙攘攘,游人如织,夜里张灯结彩,五光十色。
商家们用音响将“Jingle bells”播得撼天震地,透过敞开的窗户,微弱地飘荡进谭笑房间。
热闹欢快的歌声中,谭笑摊开手掌,缓缓握住那把用来切药的小刀。
灰褐的刀柄泛着黑,看得出已经有些年头,将他的手衬得筋骨匀称分明,皮肤光滑白皙,俨然没沾过尘世风霜烟火,是养尊处优长大的人。
他将刀刃贴在左手手腕的皮肤表面,还未使劲,便割开一层殷红的血线。
刀刃很冰,很凉,血是温热的,从手腕沿皮肤向手腕凸起的尺骨滑落。
或许是吃过药的缘故,倒没有很疼,相比起来,还是腰部来得更为难受。
这一刻谭笑什么也没想。
他只是安安静静看着血流如注的手腕,随迟缓的疼痛皱起眉头,却没有收敛压向刀口的力气。
谭笑认真体会着走向死亡的感觉。
锋利的刀口每深一寸,他就多一寸轻松,或许是疼痛刺激到神经,萦绕视野的黑雾也一寸寸退散。
那种模糊朦胧,灰暗的感觉忽然消失了,被抑郁屏蔽到迟钝恍惚的感官忽而明亮起来,脑中闪过一些念头。
他想他终究成了失败者。
十八岁这天,他彻底被抗争多年的黑狗打败。
黑狗将彻底啃食他的血肉,带走他的生命,而他的灵魂,将从此自由,向宇宙深处。
如果有来生,他愿化身万物,除了再度为人。
泥沼般的人生,会将世间一切玷污。
对美好而言,这未尝不是种辜负。
与此同时,谭笑的手机突然传来一阵震动,透过桌面传到皮肤,继而让他有了无比清晰的触感。
亮起的屏幕显示出魔卡小樱的头像。
下面的名字是李华。
谭笑心跳倏地漏跳一拍。
他迟疑半晌,呆呆地松开握住刀柄的手。
小刀掉在地上,与地板碰撞出一声轻响。
他被这声响唤回神智,刚接通电话,就听见李华说:“谭笑,生日快乐!”
是很诚恳的祝愿,声音里带的高兴显而易见。
谭笑张了张口,顿了一下,才发出声音:“……谢谢。”
屏幕那头,李华一听就觉得谭笑不对劲,联想到他和NBG解约的事情,猜测他仍不开心,便担忧道:“谭笑,你在哪里?”
“家里,”谭笑也意识到自己的声线又哑又低,鼻音浓重,一听就不大好的样子,只能徒劳地解释,“最近天气转凉,有些感冒……你不是不能用电子设备吗?”
“我请假了,”李华也不知信没信这理由,声调一转,带着淡淡笑意重复询问,“我有礼物要送你,你在哪呢?”
“你在哪呢谭笑,”他像是生怕谭笑不作答似的,问了又问,“我来给你惊喜啦!”
“啊,”谭笑呆住,怔然看着手腕还在往外溢的血,很是心虚,“……现在?”
“现在,”李华肯定了他的想法,“谭笑,为了你的生日,我可是特地将今天的假期写进了跟节目组签约的合同里,你可不要拒绝我。”
他学着谭笑平日撒娇的语气:“否则我会很伤心的。只见一面,将礼物拿走也好呀,笑笑。”
一时间谭笑也不知被李华这句话里的什么东西戳中了点,就觉得心脏仿佛被电了一下,跳动的速度快到像是发了狂。
腕部的口子很深,谭笑这会儿才后知后觉,感到一阵剧痛,便默不作声地龇牙咧嘴:“你怎么,不早说呀,哥哥?”
早说你要来,我就不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了。
李华理直气壮反问:“说了还算什么惊喜?”
都说太苦的人只需要一点点甜就能被填满。
太宰治因为一条棉质和服愿意活到夏天,谭笑也因这通电话,愿意放弃十八岁这场,面向世界的盛大告别。
他忽然有种将所有委屈都向李华宣泄出来的冲动,但最终都憋住了,只是问:“小花哥哥,笑笑身体不舒服,你能来接笑笑吗?”
这撒娇的境界,比李华刚才不知要高上多少倍。
李华忍俊不禁,笑声很大:“笑笑放心,小花哥哥永远不会对笑笑说不。”
今夜月色很好。
家里没有绷带,谭笑吃了一把止疼药,潦草地用止血贴和纸巾往腕部伤口处裹了裹,也不管有没有彻底将血裹住,就开始搭衣服。
谭笑自认他绝对是个长相一流的帅哥,穿着打扮必须得对得起他这张脸,故而在房里放了一面比他还高的大镜子。
内穿一件白色的长袖毛衣,外搭一件军绿色的山系冲锋衣,完美将疼到抬不起来,尚在冒血的左手捂得严严实实,再配一条加绒的浅灰色休闲裤。
谭笑梳了梳头,对这身打扮甚是满意。
就是脸色实在不好看,嘴唇泛着层病态的灰,如果能有支口红补补气色就好了。
不过天色不早,光线昏黑,李华未必能发觉。
他们约见的地点就在别墅区后面的商业街。
李华到时,谭笑正左手插兜,坐在一家咖啡店旁边,隔壁是一颗挂着彩灯的圣诞树。
五颜六色的光效轮番上阵,照着那棵花里胡哨的圣诞树闪耀到刺眼,也将打在谭笑身上,那块黑扑扑的阴影照亮了一小半。
少年坐在光与暗中间,一半繁荣,一半衰败;一半璀璨,一半黯淡;一半热闹,一半岑寂;一半美好,一半虚无。
两极分化的撕裂感造成极端的冲突与矛盾,灵魂仿佛生生从世界抽离。
仿佛一个独自跋涉已久的旅人,孤苦伶仃,找不到归处。
那样破碎,那样寂寞,那样孤独。
这一瞬间,李华觉得心脏被刺扎了一下,疼到泛了酸。
“妈的,还要什么名正言顺。”李华没忍住在心里骂脏话的冲动,快步向前。
他们其实不算久别。
但这次重逢,李华直接给了谭笑一个拥抱。
他怕触及谭笑的腰伤,力道克制却又深沉,简直像透过躯壳,拥抱了一下谭笑的灵魂似的。
“生日快乐,笑笑,”李华在他耳边轻声说,“你知道吗,圣诞节是为了纪念耶稣的降生。”
谭笑确实不知道,加上被李华一个熊抱打了个猝不及防,他从耳根红到脖子,晕得一时间都不知道人在哪儿了:“……嗯?”
李华:“我不信教,但对我而言,你和耶稣是一样的。”
你和耶稣一样,是上帝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