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笑迟迟没从房间出来,李华等在门外,急切写在眉间,手机屏幕亮起又关闭,周而复始许多回。
他腰后的创口在警察局时被生生撕裂,较之从前更为严重,重新缝合以后还没来得及休养就过来录节目,状况着实让人担忧。
而且……小朋友说是去道歉,实际要做的,一定不止如此。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李华明白,谭笑其实是个什么都知道的人,远比大家想象得更加通透。
谭笑一定知道千阳对他的恐惧,更多是出自将他取而代之的歉意。
可谭笑会怎么解决?
首发位置被替换,他应该是最难过的人才对,为什么要他去解决?难道还要让他像没事人一样,嬉皮笑脸反过来安慰千阳吗?
明明谭笑才是最需要安慰的人。
李华攥手机的手不自禁用了些力,指节的球窝微微凸起。
他担心谭笑。
他担心谭笑——难过。
绘梨衣手里捧着个碗大的白瓷杯子,撞见坐立不安的李华,笑着调侃:“怎么了小花,怕他们打起来吗?”
小朋友向来喜欢逞强,如果愿意发泄情绪,打一架反倒是好事,只可惜……
李华抬眼,看着他动作熟练地泡速溶咖啡,叹气:“谭笑还有腰伤。”
估计打不过千阳。
“开个玩笑而已,你不要担心,”绘梨衣拍拍他肩膀,“哈哥人品没得说,不会对千阳生气。”
或许是觉得这样说可信度不高,绘梨衣补充:“当年哈哥从打野转辅助,我就是被从青训队调上来,替他打野位的人。”
那会儿绘梨衣害怕极了,不仅有新人对赛场的敬畏,还有将前辈挤下擅长位置的惶恐。
因为谭笑被迫转辅助的缘故,当时的队友也不大喜欢绘梨衣,最终还是谭笑本人出面调解,请他们到附近的餐厅吃饭。
初登赛场,绘梨衣紧张到连连失误,上来就输了三把,队友们脸色都很不好看,只有谭笑来安慰他。
绘梨衣到现在还记得谭笑跨越四个位置,走来伸手递给他一颗巧克力,眉眼带笑的样子。
也一直记得他那番鼓励的话:“你的直播和以前的比赛我都看过,你是有成为KPL第一打野的实力的,不要害怕操作,打出你的节奏来。”
后面谭笑更是毫不藏私,将在赛场积累的经验,和对打野的理解倾囊相授。
可以说,如果没有谭笑,就没有NBG现在的队长绘梨衣。
“哈哥是很好的人,做事很周全,”绘梨衣看着紧闭的房门,缓缓道,“他从来不会让别人难过。”
“我当然知道他是很好的人,”李华微微叹了声,“可他会让他自己难过。”
——
腰疼的事情,谭笑没跟任何人说,只自顾吃了两片□□,强撑着录制完晚上的环节,就回了房。
他是特别需要私人空间的人,在俱乐部一直都是单独住。
□□常用于术后,能压制腰部创口的生长痛,却不能舒缓灼烫的瘙痒感。
仿佛有万千只蚂蚁从伤处爬过,钻入筋络,沿着腰线一寸寸,一口口啃食血肉,痛痒得钻心,伤口燃烧般发着烫,身体别的地方却很冷,皮肤碰一下都会疼,难受到指尖都在抖。
比起疼痛,他更不喜欢意识模糊,错乱浑噩的感觉。
这种时候双眼就像裹了一层纱布,视线难以聚焦,一切都影影绰绰藏在雾里,像在看电影,即便一切就在你以前,你也觉得那是假的。
汹涌复杂的情绪冲击着他的神经,谭笑感到无与伦比的难过,这种悲哀深沉地沉淀在胸膛,充斥在喉咙与气管里,压得心脏泛起一阵酸痛,吞咽时异物感明显增加,呼吸也变得困难。
非常痛苦,也非常愤怒。
他想原来有些事情,想明白了未必就代表看开了,就像他刚才开导千阳时说得头头是道,连他自己都误以为他真的无所谓。
但那些大度和慷慨其实都是假的,从容与潇洒,温和与平静也都是假的,他自己其实一点也看不开。
即便知道与千阳无关,也还是会后悔,也还是……会恨。
后悔他为什么要向程朗提换辅助这一嘴,为什么刚才不索性劈头盖脸,骂千阳一顿,为什么要假装无所谓。
至于恨,恨就更多了。
恨世间万物,更恨他自己。
平日里他如此热爱的世界,此刻为何变得如此面目可憎?
谭笑不喜欢哭,可眼泪就是不争气地一直往下落,不过是忍住不哭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这让他对自己的厌恶又深了几分。
“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他喃喃自语道。
谭笑急切地翻开行李箱,即便将里面的物品翻得乱七八糟也无所谓,指尖颤抖着拼凑出整个手掌的药,就着冰水吞了下去。
等待药效发作的时间总会觉得格外孤独,也格外不能自控,他忽然觉得房间很黑。
所以很想找个人说说话,也真的很需要,有人陪在他身边。
——
NBG房间很多,浴室却只有两个,李华主动让其余嘉宾先洗了澡,等到他时,夜已经很深。
走廊安安静静,顶部的大灯已经关了,唯有夜灯还开着。
一片昏黑中,李华听见脚步声,抬眼发觉不远处,迎面走来一道身影。
那道身影摇摇晃晃,脚步一高一低,腰背僵直,走得慢且费力。
“……谭笑?”李华轻声说。
李华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的,飘渺得很虚幻。
谭笑一手扶着墙,昏昏沉沉,腰部的痛感随着脚步,变得越来越剧烈,意识深陷泥潭般,被发作的药物撕裂得支离破碎,恍惚得不知身在何处,更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他瞳孔涣散,视线并不能聚焦,循声抬头后,艰难地望见前方有一个模糊重叠的人影,就哑着嗓子:“……谁?”
李华见状,当即走快几步,到他身前扶住他,触碰到他皮肤时被他灼热的皮肤烫得愣了愣,仿佛扶住一根木炭:“……是我,李华。”
独属于李华,温柔沉稳的绿叶花香弥漫在鼻空气里。
“……”谭笑吸吸鼻子,反应了半天,显得有些迟钝,苍白无力地勾起嘴角,呆呆道,“小花,你好香。”
“你又烧起来了,”李华皱眉,“要去哪里?我扶你去。”
“……奇怪,”谭笑大脑一片空白,破碎的思绪俨然已不能维持运转,所思所想不受控制,语言组织能力几乎没有,牛头不对马嘴道,“为什么……我,撞见,被你……”
话没说完,他便膝盖一软,跪下来,毫无征兆地栽倒在李华怀里。
——为什么我脆弱的时候,总能被你撞见?
这人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李华却理解得毫无障碍。
李华知道谭笑已失去意识,于是才敢肆无忌惮地,双手环过他腰侧,虚搂住他,给了他一个克制又温柔的拥抱:“因为,我心疼你。”
别人喜欢你从容,强大,快乐,宽容,喜欢你所有所有的好脾气。
可是,我心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