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说轮回往生一事确凿存在,他巴不得立刻回炉重造。
玄峥坐在那儿喘着气,因为失血过多而眼前发黑。他想起几个小时前看到过的那些与什么前世和芥子世界相关的邪教资料文献,暗自认定不管自己经历过几次轮回,这辈子都一定是最糟的,无与伦比。
当然,他具体有没有什么前世、以及这个世界到底是不是由什么芥子世界分裂出来的,那都不重要。他现在脑子里像是一个陷入拥堵和混乱的早高峰十字路口,尖锐的汽车鸣笛和不同的喊叫,街边居民楼的窗户被推开,响起家庭妇女抱怨的大叫;从高架桥上下来的卡车运送着与邻国枪击案相关的情报,人行道上卖晨报的小孩大声讲解着从下水道回到安全屋的十八种路线,不远处的火车拉着长笛输送着枪伤的痛苦……他轻轻地抽了一口气,尽量不去活动肩膀地慢慢站起来。
往前走……白昼街七号安全屋是安保最为完善的地方,由他自己亲手打造,绝无被发现的可能。他眼前一阵阵地发晕,不得不伸手扶住了下水道潮湿的墙壁。
有光源在远处闪着,一下,又一下。
玄峥眯起了眼睛,看着黑暗中那个颤动的白点。什么人会带着手电筒在下水道里走?然而,还没等他思考要怎么避开,对方就已经先一步发现了他,一路小跑地赶了过来。
“您好,先生。我是警察。”他熟练地亮出了警官证,“请问您需要帮助吗?”
玄峥失血过多,但即使眼前发晕也不会影响他的判断力。他眯起眼睛,看清了来人的着装。
牛仔裤,宽松款,很结实,剧烈运动也不会有太多束缚感的那种。上身是黑色高领的棉质衬衣,紧贴身形,外面套了件夹克。身材不错,大腿肌肉格外结实,爆发力极强;胸肌厚实,腰腹力量出色,但不像是健身房里认真锤炼出来的款,更像是自然锻炼出来的;看动作稍微有点腰肌劳损,有着较为严重的肩周炎,全身赘肉最多的地方就是屁股,应该是没少坐在办公桌前。
写文书?不尽然。按照这种身体素质,换玄峥本人屈尊去做警察局局长都会觉得不派他出外勤是一种损失。是什么原因让他长期没有出警?没有伤病,那就只可能是违纪。结合他目前的情况来看……对方正处于一次愚蠢又自大的独自行动中。
双手柔软干燥,有点凉,很薄很薄的一点点枪茧,更多的是被磨红的皮肤,显然不常使枪,但也或许只是因为肤质不易生茧。个子在186cm-189cm之间,以身高来看腿不算长。手偏小,鞋码尺寸相对于他这个身高的人来说更小。发质很好,头发稍长,又黑又硬,不易定型,有点卷有点乱地翘着。近视,但不严重,似乎有散光问题;睫毛短,鼻梁不高,杏眼,薄嘴唇,没耳垂,眉毛浓厚,五官端正。年龄在三十岁上下,身体健康……可以说是非常健康。他的头脑是否存在价值还有待考察,但他简直是把四肢发达这四个字刻在了脸上。没有伴侣,没有孩子,甚至没有宠物,小指内侧颜色略深,说明长期的个人娱乐是刷手机。会用手机看剧,腕下痕迹说明经常打电脑游戏,且桌子相较于他的魁梧身形来说有点窄……白天被罚去做文书工作,晚上回家打游戏,你不得肩周炎谁得肩周炎。
长了一张正人君子教导主任的脸,说是警察也不违和,只是小孩子估计会有点怕这样的“警察叔叔”。得出结论的玄峥默默收回视线,开口道:“需要的,请您帮助我,警官。”
对方闻言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把手电筒叼进嘴里,伸手撕开了他的衣服。玄峥有些诧异地发现对方正在为自己进行紧急包扎和止血,对于对方的警惕性很难苟同。
“姓名?年龄?”
“玄圣念,今年27岁,在财政部做文职。”玄峥说。这些信息都是真的,他可没撒谎。
“怎么会中枪?……你忍着点。”
玄峥被他扎紧布条的力道勒得眼前一黑,真想用活动自如的右手给他一拳。他恰到好处地表露出了几分恐慌和硬撑着的冷静:“我不知道,警官……下班时就有人跟着我,一直跟踪到地铁站……然后他们要我交出我工作上的文件,我不同意,那可是犯罪……然后他们就开始追我,要抢我手里的优盘……跑到巷子里的时候有人给了我一枪,我躲进了垃圾站,没人发现我……”他故意断断续续地说着,抽了口气,听上去快要噎死过去,“我的上司有一间安全屋,他带我来过,我得……我得过去,把重要的文件交给他……”
“冷静,先生,冷静。那间安全屋在哪里?我带你去。”
玄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感到整个人一轻,难得有些迟钝地过了半秒才意识到,自己竟是被对方直接抱了起来,这是他在进入青春期之后就再也没有经历过的事。而抱孩子一样把他抱起来的人语气平常:“安全屋是与下水道连通的吧?往哪边走?”
没素质的、仗着自己锻炼出了几分观察力就口无遮拦的条子。
如非必要,玄峥真不想动手,但他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把面前这个人毙了。
对方的脖子不算细,但要捏断一个人的脖子和粗细可没关系。
“一直左拐,警官。您可以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我手很稳,别担心。”
这点倒是真的。虽然玄峥不想刻意思考,但能轻而易举地托起一百公斤,这个人的臂力相当了得。于是他安安静静地被对方抱着,顺利地比他预期早了二十分钟来到了安全屋。没脑子的条子把他放了下来,然后从牛仔裤的屁股兜里摸出了一支细发卡,在玄峥试图告诉他钥匙在自己外套口袋里时就把锁打开了。
他收回前言。这个人去当警察还真是某种意义上的屈才——十分钟不到,他已经把通道里的三道锁都撬开了。然后这个过分离谱的条子推开了通往室内的门,回到玄峥身边,弓着背把他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不让他蹭到潮湿逼仄的墙壁,一路将他送进了房间。
鉴于这所花了他三年心血的安全屋和面前这个人要不了多久就都要被销毁,玄峥一言不发地接受了对方的照顾。他被抱进室内,对于污血弄脏了自己挑选的地毯有些不高兴。而那个条子没有让他等太久,很快就重新锁好了门,把他抱到了走廊里的木沙发上。
“我去给你找医疗箱。”
“啊,我的上司会怪罪……”
“管那种事干什么?大不了你让他把我开了。”
“……”被歪打正着说中心思的玄峥难得地产生了几分名为心虚的情绪,因为他的盘算可比这个要严重多了。他看着对方把自己整洁的书房翻得乱七八糟,不得不试图开启一个新话题:“请问警官怎么称呼?”
“陈肆,肆无忌惮的那个肆。”对方道,“不过这个名字真正的意思只是,我是家族里这一辈的第四个小孩。”
如果你们家孩子的身体素质都和你一样,那就太难得了。玄峥面上苍白虚弱看上去随时都会晕过去,实则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反复咀嚼着他的姓名。到时候可以在这个条子的葬礼上进行一下信息采集,国家需要身体素质优良的士兵。
“好的,陈警官。只是,我有些好奇,您为什么会在下班时间之后出现在下水道这样的地方呢?”
“我们队长结了一件案子,但我觉得不对劲。”陈肆说,“所以我顺着下水道查一查,说不定能找到关于犯人的线索。”
“您不怕我是凶手或歹徒?”
“不怕,你失血太多了,隔很远都能闻到味道。”陈肆说,“你真要对我动手只能说明你是个疯子,因为你的伤再拖下去会出问题。”
玄峥想说一个在下水道里蹒跚的人不是疯子的概率很小,然后陈肆就带着医疗箱来到了他身边,解开布条替他清理伤口,下手不是一般的重。
玄峥自认是个很能忍耐疼痛的人,却也被突如其来的剧痛袭击了大脑,一瞬间眼前尽是白光。而正在替他处理伤口的人慢条斯理地开口:“但你长得很漂亮,应该不是疯子。”
什么玩意?
玄峥在剧痛的迷蒙间忍耐住了拔枪的**。很久没人敢用这种话夸他了,他也早就脱离了可以称为“漂亮”的年纪。然后陈肆开始打电话,对面应该是刑警支队的法医,这人就在对面法医的指导下,替他清创挑弹,清洗伤口,然后上药包扎。没有麻醉,这场手术持续了半个多小时,玄峥疼得咬牙切齿,但决定因为这样的帮助取消原本定好的葬礼。当然,他发誓,之后绝对没这人好果子吃。
“小口径子弹,而且应该是被什么挡了一下,伤势没有想象中严重,别担心。”陈肆说。他打来温水,擦干净血迹之后顺便替他擦了一身冷汗。“比起那个,你身上的伤口也不少,我现在替你包扎上药。”
“不了,谢谢您,我现在只想睡一觉。”玄峥说,“如果可以,能拜托您把我带到二楼的卧室吗?”
“当然没问题。”
对方语气温和得像是在哄孩子,简直让玄峥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精神有点问题了。陈肆把他抱到二楼(还是用那种抱孩子的姿势),平缓而小心翼翼地放到床铺上。“如果你不想报警,我可以暂时守在这里。”他说,“安心睡吧。”
都什么年代了,还是人民警察撑起一片天的那一套?玄峥在他出门后,有些艰难地掏出口袋里的按键手机发了条短信;而几乎是他刚发完消息退出界面的工夫,他联系的人就给他回信了——
『萧谨:一切就绪。』
“……”玄峥的眉毛轻微地动了动。然后他敲下了第二句话:
『匿名:时间?
萧谨:暂不确定。一切按照预定计划实施,望先生海涵。』
啧。
这话的意思就是,那帮红头发南洲佬难缠得很,他手下的人不得不以他的“死亡”为前提开始谈条件了。在此期间他必须一个人待在这儿,哪怕是死在屋子里都不能出去。安全屋里的物资的确够多,但他目前的情况完全……
门口出现响动,玄峥迅速将手机塞回了口袋里。他闭上眼睛,听见陈肆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有些艰难地转身——他手里端着什么东西——然后哐的一声——看来胳膊上也挂着东西。
玄峥差点被这个蠢人逗笑了。然而他浑身的肌肉紧绷着,随时准备抽出紧贴着大腿捆缚的迷你手枪给他开个颅。他听见陈肆来到他身边,把手里的重物放在了床头柜上。然后——他开始解他的裤腰带。
玄峥浑身僵硬,感觉到那双手似乎对他款式复杂的裤腰带(他决定以后专门定制一大批这种搭扣)一筹莫展。在几十秒的踌躇后,他拿了那把刚用来割开玄峥的皮肉取子弹的手术刀,十分利落地把玄峥膝盖以下的布料全割开了。
…随便吧。玄峥想。这个奇怪条子再干出什么事他都不会惊讶了。他感觉到小腿上那道被流弹擦出来的伤口正在一跳一跳地痛。幸好打中他肩膀的子弹只是来源于一把小手枪,他的腿光是被步枪流弹擦过都皮开肉绽,难以想象如果被直接击中的话……看在祖师爷的份儿上,他真的不想还不到三十岁就比其他人类少一条腿。
陈肆在给他清理身体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连普通的擦伤和淤青都不放过。医疗箱里的各类药品一应俱全,但也不应该用得这么奢侈。玄峥牙关紧锁,被双氧水清洗伤口的爆炸性痛楚刺激得快要昏过去。在这场煎熬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之后,陈肆终于舒了口气,带着医疗箱和满盆的血水出去了,空留玄峥躺在床上,脑子被烟花轰炸着,久久不能平息。
现在他得立刻发条消息给他的首席助理,让她去把这个条子从出生开始的情报全部核查一遍。但凡他有一点与境外势力沾边的可能,他会保证在半小时内把子弹送进他的脑袋。
但是,无论如何,鉴于他不得不在这边待一段时间,这人要真是个蠢货警察,就暂时不能抹除。玄峥想。他最好能证明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