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景辞拉着慧禅留宿古府,只等明日古知意醒过来再带着他和娘亲一同回神武侯府。
外祖父外祖母那边有娘亲照料着,表姐那边舅母醒来便和舅舅去守着了。
景辞和慧禅乐得清闲,一人拧着两壶酒登高楼屋顶对饮。
月色清淡如水,夜空寂静无声。
景辞抬头往嘴里咕隆咕隆灌了一大口,侧目看着慧禅,眼神幽幽。
“师傅,你说说,我才从离开玄青山几日,你便不回我信了。”
慧禅睨了她一眼,摇头啧了几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浇粪养了十年的小白菜啊...才离开为师几日,便被猪拱走了,为师只觉得天旋地转、天塌地陷、天崩地裂......”
景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演戏,十分不给面子的嗤笑了一声。
“你的演技一如既往的烂,你的脸皮一如既往的厚。”
“这是你做徒弟的该和师傅说的话吗?”
慧禅敛了笑意,一手拧着酒壶放在身侧,严肃地看着她。
景辞忽然咧开嘴笑了,双目真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师傅,我想你了。”
说完,景辞抬头往嘴中灌了一大口酒,烈酒入肚,腹中升起几分火辣辣的暖意,眼角泪光闪烁。
她是真的想师傅了。
加上上一世,她和师傅也十几年未见了。
其实爹娘兄长都去了以后,师傅不是没来找过她。
他给了她两条路。
同他一起留在玄青山做个世外人,跟他云游四海做一对逍遥师徒。
每一条路都没有迟夙,她哪一条路都没有选。
她还记得最后一次见他。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平静地说,景辞,你好好照顾自己。
他也许一生留守玄青,也许一生游走于山川湖海。
总之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慧禅闻言一愣,似是有些不敢置信。
这是惯爱跟他插诨打科的小徒弟说出来的话?
不作他想,慧禅拎着一旁新开的酒就往景辞嘴里灌,边灌还边说道,“你被猪拱傻了”之类的话。
烈酒猝不及防的流入喉口,景辞被呛的一阵猛咳。
在师傅面前,她果然不应该抒情的,终究是错付了。
“我说,你真没事?”
慧禅狐疑地看着景辞,忍不住搭上她的手腕。
看着一脸认真为她把脉的慧禅,景辞没忍住翻了一个白眼。
半晌后慧禅松开她的手,悠悠道,“身体一切如常,可能是脑子坏了吧。”
景辞猛地推搡了他一把,语气不善,“师傅,你信不信我将你扔下去,你要不要试试现在打不打得过我?”
慧禅的身子很给面子地晃悠了几下,吊儿郎当道,“黄毛小丫头,也敢在你师父我面前班门弄斧,我打得你爹都不认识你。”
景辞抿了抿唇,似是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忽的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耳边,沉吟道,“师傅说的有道理。”
慧禅一时间竟有些无以言对,诧异地看着她。
徒儿眼角泛着若隐若现的泪光,下巴嵌在瓶口,咧着嘴冲他傻笑。
慧禅望天不语,颤颤巍巍地往嘴中灌了一口酒。
真苦恼,这徒儿果真是傻了。
想着想着,慧禅突然生出几分莫名的伤感,老天真是不开眼。
他的乖徒儿不仅傻了,谈天说地的本领都没有了,臭丫头每一句都是死路,他的人生又少了几分趣味。
“得了得了,差不多得了,什么德行。”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了,慧禅嫌弃的睨了她一眼,“说说你家的猪什么情况。”
景辞抬起头意味不明的看着他,幽幽道,“那不是猪,是绝色美人。”
“行,说说你们家美人猪什么情况?”慧禅随意将酒壶扔了出去,还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躺下。
瓷片碎裂的声音传进耳中,景辞不赞同的看着他,正色道,“我外祖家乃书香世家,连看家的小厮都是文弱的,你这样若是砸到人了怎么办。”
“治好他们便是。”慧禅不以为意地哼哼,“我的乖徒儿,你要尊老,懂吗?”
景辞朝他一睨,神色中蕴含着几分痞气,淡淡道,“为老不尊的老妖精。”说罢脚朝着他的头躺了下去。
景辞望着头顶的月亮,突然觉得自己醉的不轻,不然她怎么感觉自己有些恍惚。
一会是西垣的战场,她站在尸体中央,一眼望去尸横遍野,身后的士兵挥舞着手中的兵器欢声吆喝,风在耳边肆虐呼啸,远方惨淡的斜阳趁着千军万马的气势逼面而来。
一会是临行前夜迟夙在御书房的屋顶上于她喝酒,为她践行,目光锐利而忌惮地看着她。
耳边没了声响,慧禅不禁有些恼怒。
哟呵,小白菜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说他为老不尊就算了,还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把他晾在一旁,看来是时候同她好好理论一番,让她知道知道什么是师纲。
偏头,慧禅一愣,先是没反应过来,过了半晌盯着眼前贴在他脸上的鞋底看了看,脸瞬间气得通红,正要出声咆哮,景辞一个翻身,又一只鞋印印在了他脸上。
深吸了一口气,慧禅爬起来打算打折她的腿。
走到她身侧却发现这个小没良心的已经陷入了酣睡状态。
慧禅无奈地摇了摇头,就这么睡着了?跟没断奶的孩子似的。
算了算了,为师这次姑且放你一马。
想罢,慧禅小心翼翼地将景辞抱起跃下屋檐。
也许是这幅身子太久没有饮酒,景辞这一觉睡到了日山三竿。
景辞睁眼看着身上的锦被,打了个哈欠,对昨日的事没有什么记忆,看样子应该是师傅将她送回来的,不过她酒量何时变得这般差劲了?
思索之际,一阵紧凑有序的脚步声传来,房门被轻轻地推开。
“我想着小姐这会也该醒了。”
惊蛰走进屋子,笑眯眯地同她对视了一眼,示意身后几个丫鬟将东西放好。
景辞朝她点点头,掀开被子下床走到更衣架前,出声问道,“表小姐可有醒?”
“表小姐辰时便醒了,现下府中众人应该都在表小姐屋里呢。”
惊蛰忙走上前熟练地为她更衣,景辞任由她伺候着洗漱。
昨日的衣裙染上了酒味,还未来得急清洗,定是不能穿的。
她现今也不如表姐高挑,表姐的衣服自是不能穿的,好在古府一直都有备着她的衣服。
等惊蛰为她梳好发髻,景辞便领着她走去知意楼。
想着古知意,景辞的步伐不禁快了几分。
人虽活了,可从表姐那股子决绝劲就不难看出其中的心灰意冷。
原以为是有情郎,不曾想是薄情人,曾经用情多深,如今便有多煎熬、多难堪。
景辞走进古知意闺房的时候,众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只有舅母还坐在矮凳上喂粥。
那眼珠子恨不得长在古知意身上的神情,分明是生怕她的娇娇儿再度想不开。
“舅母”景辞走到床边,温声地唤了一声。
何婉顿了半晌才将视线从古知意身上移开,对着她温和地笑了笑,柔声道,“幺幺来了。”顿了顿,又缓缓开口,“昨日辛苦你了。”
屋中丫鬟有眼色地将矮凳置上,景辞理了理裙角,坐下撇着嘴不满道,“舅母,一家人莫要说两家话。”
何婉温婉地笑了笑,重新将目光放到古知意身上,轻轻地舀了一勺粥送到她嘴边。
景辞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古知意,不知如何开口,只轻轻地唤了一声“表姐”。
古知意靠在床头,慢慢地吞下粥,用帕子轻轻的沾沾了嘴角,对着她笑了笑,除了面色苍白,神情憔悴,一如往昔的邶京贵女典范。
何婉将粥送到她嘴边,古知意轻轻地摇了摇头,开口道,“娘,我想和幺幺妹妹单独待一会。”
何婉略微皱着眉头,面露难色。
不难看出她现在是有多害怕古知意离开她的视线,景辞覆上何婉的手,轻轻地捏了捏,出声劝道,“舅母便放心吧,我会一步不离地陪着表姐的,等会我走前便让惊蛰去叫你。”
何婉一番挣扎,对着她扯出一个微笑,叮嘱道,“那幺幺...待会你记得派人来叫我。”说罢又将目光落到古知意身上,柔声道,“知意,娘亲待会再来陪你。”
古知意闻言乖巧地点了点头。
等何婉走后,景辞笑意盈盈地望着唇角挂着一丝寡淡笑意的古知意,率先开口道,“表姐想要同我说什么,尽管说便是,我绝对不向任何人泄露半个字,包括舅舅舅母。”
古知意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玉手覆上她的柔夷轻笑了一声,“谁说我们幺幺整日只知道玩闹,我看啊,我们幺幺是最机灵明白的人儿。”说着古知意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有些话不与你说,好像与谁说都不合适,可若是不说,我这心里啊,又难受得紧。”
“如此看来我可成了表姐的宝贝了。”景辞嘚瑟地看着古知意,默的,又加了一句,“还是独一无二的那种,表姐可得好生珍惜,把闷在心底的都说出来。”
古知意被她逗笑,觉得心情瞬间舒畅了些,可以想到李昇,她的心便又再次沉了下去。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和李昇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年后她便要做他的妻了。
当初谁料今?到头来君心终是负妾心。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故人心尚永,故人心不见。
看着眉宇间满是伤感之色的古知意,景辞静静握住她的柔夷,抿唇不语。
古知意的目光落在锦被上,缓缓开口问道,“幺幺,你可知我与李昇?”
闻言,景辞故作疑惑地抬眼看着她,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古知意艰难的叹了一口气,悲叹中带有余哀,恍惚道,“他是沛国公府的嫡幼子,他娘亲与我娘亲是手帕交,尚在娘胎之时,我们的亲事便定了下来。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待我也很好。”
景辞的眉头略微皱起,重生一世,李昇为人如何,她再清楚不过。
李昇虽算不得小人,也实在称不上君子。
说着,古知意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作什么重大决定一般,过了许久才喃喃道,“幺幺,他竟与左相嫡女有私情,他们竟然还有了孩子。”说罢,两行清泪便落了下来。
景辞脸色一变,心中诧异不已。
孩子?
她记得上一世,李昇与霍瑶瑶成婚多年都未得一儿半女。
他们现今这时候就已经有孩子了?
“表姐,你是如何得知他们有了孩子的?”景辞捏着帕子拭了拭她脸颊的泪痕,追问道,“是昨日发生了什么?”
古知意的双手紧握成拳,似是要把十指生生地嵌入掌心,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
景辞连忙坐到床边抱住她,心疼道,“若是痛苦,表姐便不用记起了,忘了吧,”
过了好一会,古知意的情绪才渐渐平静下来。
“幺幺,我昨日撞破他们的私情,霍瑶瑶说她怀有身孕...”古知意的下巴靠在她颈间,声音低哑虚弱,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李昇...他...没有否认。”
景辞深吸了一口气,心头一揪,抿唇将她抱得更紧。
就算身孕是假,李昇也定是与霍菁菁有过夫妻之实了。
古知意在她的肩窝蹭了蹭,缓缓地从她的怀里退了出来,目光真挚地看着她,开口道,“幺幺,谢谢你,娘亲同我说过了,若不是你带着你师傅及时赶到,我一这行怕是就回不来了。”
景辞对上她的眼睛,峨眉微挑,语气带染了几分严肃,“表姐,你千万莫要再想不开了,李 昇此番对你,怎值得你为他搭上性命。更何况你还有我们,你是不知我昨日来时,舅舅舅母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外祖父与外祖母听闻你自尽之事险些晕了过去。”
说着说着,景辞感觉到手上突然一片湿润,敛了严肃,重重地叹道,“表姐,死很容易,只是活着的人真的太难了。”
古知意低着头无声笑了半晌,微张着嘴缓缓地吐了一口长气,抬头看着她,出声道,“幺幺,可不可以帮我把柜子里的嫁衣拿出来,最里边的那个柜子,钥匙在我妆匣的内层。”
景辞大概知道她要做什么,起身替她将嫁衣取了出来,又把女工台边篓子里的剪刀递给她。
古知意感激地冲她笑了笑,伸手轻轻地抚了抚嫁衣上祥瑞的图案,毫不犹豫地对着它剪了下去。
人生之若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景辞静静地站在床前看着她,心里一阵感慨,青梅竹马的感情,海誓山盟的诺言如今都如这嫁衣破碎不堪,想来表姐绣嫁衣的时候,一针一线都是欢喜的吧。
直到嫁衣看不清原本的模样,古知意才停手。
曾被人珍爱的鲜红嫁衣沦为一堆破布,像肮脏之物一般被丢了出去。
《古艳歌》: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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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意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