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辞刚走到沉光院门口,惊蛰便迎了上来,嘴上还碎念个没停,“谷雨也真是的,小姐贪玩也就罢,她也不提醒提醒。”
谷雨站在柱子前‘面壁思过’,院里的一群小丫头都撇着嘴时不时数落她一二。
景辞默。
上一世怎么没有发现这一群小丫头如此憨态可掬?
“午膳已经摆好了。”小满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小姐快些用膳,您这衣裳都脏了,用完膳还得赶紧地换一身才好。”
门边的小丫头熟练地撩起帘子。
“嗯?”景辞心中诧异,跟着小满走进屋内。她不过是跟着哥哥去了溜了溜马,这群丫头都吃错药了?
惊蛰端来青铜匜给她净手,见她一脸疑惑,出声解释道,“小姐怕是忘了今日该去善思堂了。孙夫子身侧的僮仆来传过话了,说是孙夫子今日不午憩了,为小姐补一补之前落下的功课,让小姐归府便过去。夫人早先也来过了......”
景辞恍然大悟,好像是有这么个事...
她能不能说她并不想去......
仓促地用完午膳,又被几个丫头拥着‘改头换面’了一番,景辞便被赶去了善思堂。
这群丫头对她成为‘大家闺秀’的期望一如既往的高...
景辞不由的开始回想,她十三岁的时候真的有这般野?景辞低头琢磨着了一路,不知不觉便已经走到了善思堂。
善思堂位置偏僻,倒正巧落得个清幽。
入门是两棵苍翠的老槐树,屋前庭院平阔,墙垣处翠竹掩映,青藤穿石绕竹,窗侧不远处开数尺许灌水成池。
正直夏暮秋醒时,荷花随风送香,叶底游鱼动影,确是个不可多得读书宝地。
景辞撩开竹帘,一阵淡香扑面而来。
孙思尧正端坐在雕花楠木椅上执笔写着什么,动作仿若行云流水。
见她到来,孙思尧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轻声道,“诚以立言,言立则众服。”
“一介无志女子,无需众服。”景辞无所谓地轻笑了一声,在自己的书案前坐下,“做守信豪杰服军将和学而优则仕都是男子的追求,夫子应该同我兄长好好说道说道?”
哥哥志不在此,她心底明白的很,夫子是爹爹专门为她寻的。
不知为何,她就是想逗逗这个谪仙般从容淡定的夫子,想要看看他吃瘪是何模样,叫他古板。
前世的记忆中能找到些夫子由来的蛛丝马迹,她大概是在玄青那十年闷坏了,一回府便像脱缰野马一般不受管束,总与人打架。
她娘亲为此头疼不已,爹爹便不知从哪寻来了这么个俊俏夫子,她爹也不怕她色令智昏。
景辞瞧着这张妖孽的脸,脑海中闪过四个字——举世无双。
事实证明,上天不仅妒红颜,也看不惯这般绝色的公子。
孙思尧身子骨虚弱极易病,每每生病便要在鬼门关走一遭,便是撑过来了也要修养好长一段时日才会有几分气色。
像他这样只能娇养的贵体,也不知道来神武侯府之前是怎么活下来的。
上一世她曾向她爹问过孙思尧的来历,她爹只道是随便捡的,并不知道他详细的过往。
说是看他可怜又有几分才华便顺便捡回来给她做个夫子,至于重金聘请是怕他没钱抓药请大夫死在教她的路上。
孙思尧举手投足之间尽显贵公子气质。
景辞不由深想,这般气质可不是普通人家能培养出来的。
捡到个乞丐她信,若是捡到个仙人,就不由得考虑其中‘机缘’了。
说到底,他的来历还是个迷,她爹可不是知道什么才华不才华的人。
“资聪倍人,材亦敏,然屏弃而不用,其与昏与庸无以异也。”孙思尧将笔置在笔搁上,淡淡道,“我知你聪慧,可聪明莫要反被聪明误。”
景辞心中微愣,面上却故作不解,吊儿郎当开口,“我自幼遵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道理,夫子此话何解?”
孙思尧抬眼定定地看着她,缓缓开口,“那便当你是个蠢笨的,上课。”
“......”景辞一噎,无奈地看着一桌子的‘功课’,想拍桌...
她该找个时间和爹爹谈谈了,她着实无需学这些,况且接下来还有许多事需要解决。
思索间,耳畔忽的传来一声声压抑的轻咳。
景辞抬眸望了望皮肤白的病态的人,心头叹了一口气,将先前的想法打散了去。
罢了,这世间不易之人太多,她莫要再添一个了。
算来她这冠绝当世的夫子也就剩不到两年的光景了...
如此一想,景辞不免对孙思尧生出几番同情。
这般病弱又拥有不凡容貌的人,若是离了神武侯府,日子怕是难得很。
相比上一世那些道貌岸然的人,孙思尧未曾做过任何对不起神武侯府事,活着的时候对她和兄长也是尽力相授,虽然她和兄长总是不见人影。
留下便留下吧,就当多个人多份热闹。
想通之后,景辞不再多做他想,随意地翻了翻面前的书本。
这些她都看腻了,还不如谷雨的话本来的有趣,孙思尧却还在不急不缓的讲着内容,时不时拓展一二,声音沉稳温柔,迷惑人心,让人有些移不开视线。
孙思尧见她痴迷的望着自己,用戒尺轻轻地敲了敲桌子。
景辞回过神来,有些尴尬的移开视线。
初秋暑意并未完全消散,遮窗的竹帘被小厮细心地卷起。
阳光微微照进,清风荷香并作一味凉。
景辞撑着头轻易将窗外的一池花色卷入眼底。
除外无闲杂,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这样的日子甚是惬意。
这样的荷花配她这病弱夫子,差强人意。
景辞不能自已的又将视线移到了孙思尧身上,脑中忽的想起上一世脑海里最后闪过的那人,不禁生出几分惆怅,缓缓将视线收回,盯着桌案发呆,
这院中荷池中的荷花还是比不上天问崖的荷花。
百倾风潭,十里荷香,也不知问药现今如何了,今生大抵如前世一样无缘相见了。
景辞一时想得出神,连孙思尧停下来了都没注意。
孙思尧拿着书望着盯着窗外荷花出神的少女,眼底浮现一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深不可测的温柔,娇面胜荷花,这小丫头脸是长开了许多,性子倒是比以前更娇憨了。
孙思尧一手握拳遮住嘴轻轻地咳了咳,以作提示。
景辞闻声回过神来,眉头轻蹙,眼中带上了几分担忧之色。
“夫子怎咳的这般频繁?”景辞顿了顿,借着道,“不若今日就到这里,我明日不逃课早些来便是。”
“无碍,老毛病了...”孙思尧似想到什么,微微顿了顿,“...也罢,你大病初愈不久,早些回去休息罢。”
景辞定定地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几句让他早些休息的话,便起身告辞。
回到沉光院,孙思尧的病容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这个孙娇娇!
景辞突然有些后悔在玄青的时候没有跟着师傅好好学医了。
上一世爹爹好像也为孙思尧找过不少名医,但他还是早早病逝了,看来这病确实棘手。
长得这么好看,却要早早如土,太可惜了。
谷雨看着回来后眉头就没有松过的景辞,忍不住开口问道,“小姐,是不是孙夫子为难你了?再皱您的眉头就要拧在一起了!”
“嗯?”景辞坐在凳子上偏头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又抬头看向谷雨,一脸茫然道,“有吗?”
谷雨看着面前突然在眼中放大的面孔,一把捂住自己的眼睛。
景辞不明所以,疑惑地拿下她的手,“你耳朵怎么红了?”
“我我我...我被迷惑了......”谷雨低头看着脚尖,有些羞涩的开口,“小姐若是男子...定和孙夫子不相上下,都是话本里的主角......我刚刚觉得...自己像极了富家少爷的小娇妻.....”
“......”
她还没开口,谷雨提腿便往外跑,速度快得跟被土匪打劫的过客似的。
景辞望着她的背影,忽的又想起上一世在军营的一些琐事,她似乎很频繁的就想上一世的种种。
以前在军营,不忙的时候,她也会亲自去关注关注军中将士的生活。
有一日军中休息整顿,一连走了好几个营帐都发现有不少将士手中拿着话本。
她心中奇异不已,军中将士大多不识字,怎的还在难得时间做起文人来了?
当她欣慰的走进,看清楚那话本上的内容,脸上的表情再也维持不住了。
她还记得她的副将是怎么在背后形容她的,‘景将军脸上的笑容逐渐龟裂,红着脸强装镇定的走了出去’。
话本有很多种,想来谷雨也免不了会看到敦伦话本...
思及此,景辞愈发觉得话本这东西害人不浅,谷雨果然很有必要听听夫子的课,以后便带着她一同去听课好了。
为了让谷雨接受更长久的教育,对,就是为了让谷雨接受更长久的教育。
景辞心下有了想法,说动即动,起身用玄青特有的方法给师傅写了一封信传了出去。
师傅他老人家医术高明,只要他老人家愿意出山,亦或是同意她将孙思尧带去玄青,让孙思尧像正常人一般活个几十年应是不在话下。
善思堂内,孙思尧气定神闲地站在案前作画,下笔稳健有力,面上不见半分孱弱之色。
一道黑影跪在他面前,语气恭敬,“主子,沉光院发现两名六皇子迟夙派来的探子,似是在监视景小姐。”
“哦?”孙思尧将搁下手中的笔,柔和的目光落在画卷上,语气却冷漠不已,“正好方便我们的人顶上去。”
黑影领命,汇报了一些要事,又将之前景辞与迟夙在宫中相遇的事作了详细叙述之后,身影便瞬间消失在屋内。
孙思尧将画轴拿了起来,满眼柔意地看着画上撑在在案上出神的娇憨美人,轻轻笑了一声。
兀自拿着画像欣赏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将画轴卷起来放入准备好的锦匣之中。
将画像收好之后,孙思尧提笔沾墨在宣纸上写下了两个字。
整个善思堂静默不已,连树叶在风中摩挲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晚风送来阵阵荷香,沁人心脾。
良久孙思尧才轻声开口,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迟夙.....”
《为学一首示子侄》【清·彭端淑】:“吾资之聪,倍人也,吾材之敏,倍人也;屏弃而不用,其与昏与庸无以异也。”(译文:我天资聪明,超过别人;能力也超过别人,却不努力去发挥,即与普通人无异。)
《赠荷花》【唐·李商隐】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此花此叶长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 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