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澜十七年秋,正是一年一度皇家狩猎的时节,彼时肖禛十岁。
这一年,天澜帝兴致很好,适龄的皇子和臣子都被邀来狩猎,排场之浩大,皇威之炬赫史无前例。
天澜围场水草丰美,众多虎、豹、狼、兔、狍、鹿、鸟、禽……隐匿其中,正式的狩猎随着哨声响起,已经在这片密林深处展开。
而他们这些还过于年幼的皇子和其他的大臣幼子,则被安排在比较开阔的视野里。
一抹白色在绿色的草丛中快速穿行,肖禛坐于马上,动作极轻的从箭筒拿出一枝箭,按在弦上,满弓,放手。
羽箭脱弓而出,直直插入兔子的后退。
肖禛嘴角上扬,收弓下马,小跑着来到草丛里,揪起兔子的耳朵准备放到狩猎袋中。
一枚石子破风而来,直直搭在肖禛的手腕处,兔子从手中掉落,肖禛攥住袖中的匕首,警戒的抬头。
一名红衣少年,背着弩箭,牵着一匹白色的小马驹,不疾不徐的走在林中,对偶尔窜出的兔子看也不看,对跑过的小鹿视而不见,连狩猎袋都没有,和其他人紧张刺激的氛围截然相反,仿佛自己只是过来游玩的。
他一路慢行,突然耳朵动了动,似听到什么声音,他眼睛微动,翻身上马,催马快行。
“太子殿下收获颇丰呀!”半阴半阳的调子从前方传来,三皇子勒紧缰绳眸光轻蔑的看着不远处站在草丛里的那位,太子殿下。
“那颗石子是你扔过来的?”肖禛看着那两个坐于马上的人,冰冷的目光放到三皇子肖稷身上。
“是我又如何!狩猎场,人人平等,猎物没有进狩猎袋的那一刻,谁都有争夺的权利。”肖稷不屑的哼了一声,不过是靠着那个妖艳的妃子上位的,没有丝毫依仗的太子,凭什么硬生生的高了自己一等。
“这只兔子既然是本宫猎的,那便是本宫的。”肖禛声音平淡无波,对于这样的事他是司空见惯,只是没有想到他们会在这个时候发难。
“太子殿下,真是好大的口气!那我们就试试。”三皇子说着驾马上前,从马上探身而下,直奔不远处后腿受伤了的兔子。
肖禛在他到来之前,快速的俯身,捞起一旁的兔子,护在胸前,朝着离自己几步之远猎物袋走去。
距离马还有三四步的距离,肖禛感觉自己脚踝处被一股力道扯住,整个人在这股力道的作用下,直直往前倒去,顺着力道后滑。
他快速的抽出袖中的匕首,插入地面,削弱了后扯的力道。
肖禛看着匍匐在地下奋力挣扎的那一抹明黄色的身影,小小的脸上露出毫不遮掩的畅快。
“驾。”肖祜轻轻地拍了下马背,慢悠悠的来到肖禛跟前,在他不可置信眸色里,慢慢地下马。
他捏住兔子的脖颈,看着连挣扎的时间都没有就不再动弹的幼小生命,随意的将兔子抛入自己的狩猎袋。
眼看就要掉入袋子中的兔子被突如其来的一根长鞭缠了过去,转瞬消失在视野里。
肖祜眸色渐深,十分不悦。他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四周,没有看到任何身影。
“哪个不要命的,敢抢我们的猎物。”肖稷厉声高喊:“还不出来!”
话音刚落,树叶微动,一抹红色的身影从树上飞下,一抹一道银盲从少年的指尖飞出,长鞭应声而断。少年蹲下,把缠绕在肖禛脚踝的套索解开。慢慢地伸出手。
肖禛怔怔的看着伸在自己眼前的一双小手,这双手虽小,却算不上秀气,有着很多不同程度的划痕。
红衣少年见地上的这位太子殿下久久没有动作,他蹲下身子,将手往前伸了伸:“能起来吧。”
肖禛看着闯入眼中的少年,日光下一身红衣那样的明媚,他松开握住匕首的手,将手慢慢的递过去,撑着站了起来。
好事被打断,三皇子气急了,长鞭而至:“哪里来的不要命的,你可知得罪的是谁!”
少年眉眼冷峻,唇角带着讥笑,伸手接过长鞭,绕在手里,用力一扯:“不要命!我看不要命的是你吧。”
长鞭入手,少年随意的把玩着手里的鞭子,长鞭一挥突然发力,直达三皇子眉心,语气冰冷:“我倒还不知道,除了当今陛下,还有谁可以对太子殿下如此不敬。我今天就算非你一条胳膊,你也不冤!”
肖稷没想到这个人真的敢动手,长鞭携着杀气直逼眼前,他往后一仰,从马上翻了下去。
这个时候,一直没有出声的大皇子走上前,薄唇轻起:“三弟一向性子比较急,这次也是他第一次出来狩猎,求胜心不免着急了点,让方小王爷看笑话了,实在不好意思!”
说完抬头看了眼从地上爬起来的肖稷,语调微扬:“还不过来道歉。”
三皇子在方祜的眼神下,收起不满,弹了弹长袍的泥土,慢悠悠的上前,作了个揖:“太子殿下,这次是臣求胜心切,越了规矩,还望殿下多多包涵。”
方玄策转着长鞭尾部的红缨,靠着树干,看着面前一脸平静的少年太子,不发表任何言论。
肖禛淡淡的看着眼前低下的头,语调极清:“无事,狩猎期间,的确不需要讲究这么多。”
“啧!”方玄策轻轻地砸了下舌头,将手上的鞭子抛过去。十分嫌弃的在自己的袍子上擦了擦自己的手,一点都不避讳。
方祜没有看面色铁青的三皇子,他看着方玄策,真诚的邀请:“狩猎还在继续,小王爷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大家一起来合作。”
“不了,我对这个没有兴趣。你们玩的畅快就行。”方玄策靠着树,微微摇了摇头。
肖祜没有强求:“那我们这边就不打扰了。”
方玄策作了个揖:“慢走。”
两人走了之后,方玄策依旧靠在树上,他将手上的兔子递过去:“小殿下,你的兔子。”
“谢谢。”肖禛接过方玄策递过来的兔子,慢慢的蹲下身。
方玄策看着蹲在地上,拔出匕首,不断地刨着坑的这位太子殿下。没忍住,走过来,毫不介意的盘腿坐下,凑近,低声询问:“殿下这是?”
“兔子死了。”肖禛一下又一下的刨着坑。
“既然不想伤害,那为什么要去猎杀呢。”虽然说兔子不是死于这位太子之手,但是最先射出的那一箭出自他的手笔,所以他现在的这种做法,自己反而不懂。
“它们受伤的只是后腿。”肖禛知道自己应该沉默的,可能是因为这个少年的红衣太过明媚,自己不由的就敞开了心肺。
“这个皇城不需要一个一无是处的太子而父皇也不喜欢一个锋芒太过锐利的儿子。兔子所伤不重,过后本宫自会送它们回来。”
方玄策转头看着身后马上挂着的狩猎袋,这才注意到,那个袋子里不是死气沉沉的,而是有动静的。
方玄策沉默了很久,他虽然还小,但并非什么都不懂。对于这个太子,他只知道,他的母亲是一个艳绝后宫的女子,只是生下他不久之后就去世了。
这位妃子去世之后,天澜帝不顾大臣的反对,力排众议,立仅仅两岁的四皇子肖禛为太子,交由大皇子的生母——贤德皇后抚养长大。
由此可见这位帝王对这位太子的看中。
所以在他的认知里,虽然这位太子没有母族力量的支撑,但是帝王的珍视,也足以让他在这个皇城中活的还不错。
可是,事实并好像与自己所了解的完全不同。
“可是殿下怕他们干什么?你是太子,他们是臣,欺君者,就一点代价都不用付出吗?”方玄策叹了口气,伸出手帮他把边缘的土往外刨了刨。
这种毫不隐藏的关心,让肖禛心中升起暖意。
“方玄策。”
“嗯?”
“就是因为,我只是一个“君”而已呀。”肖禛说着直到今天他才真切的意识到的真相。
方玄策很是迷茫的歪了歪头,两人一起把土埋上:“哦。”
他并不懂,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在这个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浅薄。一脸老成的假装自己理解。
“噗呲!”肖禛看着坐在地上,一脸高深莫测的少年,笑出声。
他知道,他并不知道自己刚刚听到的那句是自己埋的最深的秘密,也不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笑是淡淡的,轻云一样,揉在这一片秋色里。方玄策被这笑意晃的有些闪神,这个小殿下笑起来真的好好看。
他知道自己的假装被看穿,有一点羞涩,但是我们方小王爷是谁,看穿了就看穿了,他伸出右手,食指微屈,随意的在鼻尖抹了抹,伸出手。
“殿下,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方玄策。下次如果他们再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帮你揍他们……”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想要对一个人好,就是帮他把欺负你的人打回去。
肖禛看着想努力的彰显着自己的优势小王爷,伸出手,在他的头上摸了摸,这边瞬间安静下去。
他的唇角轻轻勾起:“肖禛。”
方玄策微微的抬了抬头,眼睛不自觉的往上瞟了瞟,头不自觉的在肖禛放在自己头上的手上晃了晃。
他快速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带起的草屑,伸出手,把肖禛拉起来,一脸正经的说:“走吧,臣陪殿下去打兔子。”
“好。”
肖禛想过对他好的人是那位和自己流着一样鲜血的帝王、是抚养自己长大的贤德皇后、是那位自己那些兄弟里相处时间最久的大哥……
他从未想过,对第一次毫无目的性地对他释放出出善意的人,竟然是自己从未有过交集,这位上京人人都想攀附的小王爷。
两人牵着马,并肩往前走,两只小手握在一起。
肖禛细细地感受着掌心里的温暖,他很清楚,自己靠这个人越近,对自己并无好处。
他侧着脸,看着阳光下少年桀骜的眉角,手微微紧握,冰冷太久了,太久了,母妃去世后,这是他独一份的温暖。
他舍不得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