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债 第8章 领罚思过崖

话音落，人已至。

忙完手里头那点公务，天道便赶了过来，好巧不巧听到莫离让妹妹代跑的那一番话。

他抬手制止小辈们行礼的动作，朝莫离走过来，萧震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经从床沿起身：“师祖。”

天道淡淡嗯了一声，想到他同莫离的关系，不由多看了几眼。

还得是自己徒弟的儿子，比陆忌那小子顺眼多了。

“阿父，您坐。”莫清乖巧地搬了根椅子过来，让他好方便同莫离说话。

天道掀开绛紫色的衣摆欣然落座，慈爱的目光在莫离身上扫了两圈，才缓缓开口：“算你小子还有良心，晓得让你妹妹知会为父一声。”

莫离低下头，声音弱下来：“让阿父担心了。”

“既知晓会让人担心，为何要一意孤行，行那诓骗害人之事？”天道故意沉下脸。

他降生时天地还是蛮荒，多少年的沧海桑田岁月更迭，仍是那丰神俊朗的年轻模样，唯有满头墨发已变为胜雪银白，而今他定定瞧着莫离，双眉紧锁，面上布满凌厉之色俨然一派严父模样。

莫离知他就是有意吓吓自己，也乐得配合，佯装害怕缩了缩脖子：“阿父息怒，我知错了。”

奈何他演技实在拙劣，表面装得心神俱颤，那嘴角的笑意是怎么都抑制不住。

天道冷哼着说：“回回都说知错，何时见你改过？”

“阿父。”

一起生活几百年，莫离最清楚怎么哄人，见他还是冷着脸，眼珠子转了转，当即摇身变回原形，抖了抖尾巴扑进他怀中撒娇打滚。

“嗷嗷。”

天道接住跳过来的小狐狸，十条毛茸茸的尾巴扫了他一脸，无奈抬手在莫离头上轻轻拍了拍：“多大个人了还没大没小。”

一缕神力灌入体内，莫离被迫变回人身在床上滚了一圈，笑道：“我方才变回了原形，不算大人。”

“歪理。”天道扯过被子给他盖好，又细心地掖好被角，拿昨天的事来取笑他，“我给你天罡罩是让你保命的，不是让你用来断了自己的退路。”

莫离摸着鼻子嘀咕：“那不是意外嘛……”

天道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这种事情一次就够了，不可再有下次，否则看谁会来救你。”

莫离嘎嘣出四个字：“阿父您呀。”带着讨好的笑蹭过去，“阿父不来的话，我这头小狐狸就要被叼走了。”

天道顺着他的话冷笑：“那正好，我有你妹妹一人便够了。”

莫离双手捂住胸口，痛心疾首看着他：“阿父您抛妻弃子！”

天道却是反问他：“我哪来的妻？”

“噗嗤！”莫清被二人逗笑，凑过来抱住天道的手臂，火上添油，“哥哥，你要是再不顾着自己的安危，以后阿父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莫离捧着胸口深吸一口气，满眼都是被妹妹背叛的震惊之色。

天道抬手拍了拍莫清，笑道：“你呀，你个小丫头也少说两句。”

他松开莫清站起身，理了理坐皱的衣袍，对莫离道：“你且好生养着，这几日老实待在九疑山莫再外出惹事，我还有公务便不多留，得了空闲再过来。”

说完又看向一心想留下的莫清，面上笑意温和，说出来的话无比冷漠：“你随我回神宫。”

莫清试图挣扎一下：“阿父，我想留在这里照顾哥哥。”

天道意味深长扫了眼屋里的其他人，回她：“这里用不着你。”

只要莫离开口，多的是人伺候他。

莫清瞬间泪眼汪汪：“呜呜呜哥哥我一定会来看望你的！我新学会了一道点心，下次带给你！”

她恋恋不舍地拉着莫离的被角，但依然没能逃过被天道大人无情拽走的命运。

没了坐镇的大人物，萧震几人明显松了一口气。

天道大人的神威，即便只用坐在那里，他们也能感受到对方通身流露出的强横气势，故以天道同莫离说话时无人敢插嘴打断，就怕惹天道不快。

人一走，便又恢复常样。

得知莫离受伤，山上的青年才俊们心知这是献殷勤讨欢心的大好机会，纷纷备了厚礼前来探望，将门口挤得满满当当，礼物都塞不下。

萧震和陆忌赶都赶不走。

几日后，莫离身上的疤痕消了个干净，许久未露面的重华真君将他叫到跟前，他到了后发现赵渊也在。

规规矩矩向重华真君行了礼，他便听对方说：“莫离，既然你如今身子已经康复，那紫竹林一事也该有个着落了。”

原来是为了这事。

他之前在养伤，重华真君拖至今日才叫他过来情有可原，可他记得醒来那日，赵渊不是已经被叫走一次了吗？

为何今日又叫赵渊过来？

他心中大为不解，很快重华真君就为他解答了疑惑，只听他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莫离，你伪造我的笔迹引诱赵渊前往紫竹林私下斗殴，以致凶兽逃脱险先酿成大祸，若不严惩，日后九疑山岂不是人人效之？”

莫离不敢反驳，跪在地上道：“学生知错。”

重华真君再看向他旁边的赵渊，语气中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赵渊，你虽无辜受骗，却也不该随意与人动手，亦是逃脱不了责罚。”

赵渊不动声色收回在莫离身上匆匆一瞥的目光，面无表情道：“是。”

见他认错态度良好，重华真君叹了口气，心中还算欣慰，继续说：“本该在前几日就该落下对你的处罚，但思及你们二人一前一后，面上不说，只怕内里恐有微词，遂在今日一道责罚你们二人。”

莫离和赵渊皆是一愣，而后齐声道：“学生不敢。”

重华真君没把这话当回事，敢不敢的还不是这群小辈说了算？

他于心中斟酌片刻，先说了对罪魁祸首的处理：“莫离，你错上加错，两错并罚，罚你于思过崖抄写门规三千遍，不准人探望，何时抄完，何时离开，也不可动用术法，须亲力亲为方可作数。”

再说了对赵渊的：“至于你，一道去思过崖思过三日，罚抄院规三百遍。”

“你们二人可有异议？”

莫离不服气出声：“老师，您说我错上加错，我认，可我的第一错并未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为何多了一错，受到的责罚要比赵渊重上十几倍？”

三千遍，他要抄到猴年马月？

此言一出，赵渊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那张艳丽至极的明媚小脸上尽是愤懑不甘，甚至带着些许咄咄逼人。

只是一眼，又迅速将视线收回去。

重华真君既做出不同的责罚决定，就猜到以莫离的性子，定是要闹上一闹，好在他也不是没有准备，等莫离说完了，才淡定自若回他：“若非你伪造笔迹，又怎会有后来的事？”

莫离道：“我……”

重华真君打断他：“你是不是想说，你没有害人的意思，后面发生的事你未曾料到？”不待莫离有所回应，便是一声怒喝，“混账！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处！”

莫离被他吓了一跳，本就带着病态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茫然无措呆在原地。

重华真君本意是想借此机会好好教育教育他，只是一回想起当日的情况，就免不了头脑一热动了真气。

现在冲上头顶的热流退下，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平复下情绪后，续着前边的话说：“不论你一开始是否有害人之心，后果已经造成，就该受罚，不能因为你起初没有害人之心，就否认因你造成的恶果，何况你本就动机不纯，因恶念而起之事，又怎会有好下场？莫离，我这般说，你可还有异议？”

莫离沉默着低下头：“没有，学生领罚。”

对二人的处罚结果当日就传遍了整座九疑山，无数学生求到重华真君跟前为莫离叫屈求情。

重华真君冷冷一笑，道：“多一个人求情，他便再多抄一千遍。”

这下没人敢说什么了。

萧震几人想过偷偷去探望莫离，帮他分担分担三千遍院规，不想重华真君仿佛早已料到他们会有此一行，在半路截住了鬼鬼祟祟的几人，且威胁说，再有下次，这九疑山莫离便不必再来了。

萧震向远在若水神宫的莫清递了求救信，央她知会此事与天道，由天道出面，重华真君必然不会不给面子。

可事实是，天道知晓莫离被罚一事，专程写了封信夸赞重华真君铁面无私。

“完了完了完了！天道大人不会真的打算抛妻弃子了吧！”陆忌得知消息只觉当头挨了一闷棍，心下不免焦急万分，在屋里来回打转。

殷霆淡定饮了一口茶，用手中阖上的扇子点了点唇，道：“陆兄，慎言。”

陆忌不管不顾一挥手：“慎什么言！阿离被罚得这般重，那可是三千遍院规！院规比我偷藏的话本子还厚，阿离得抄上多少年才能抄完？他身子刚养好就被如此对待，天道大人若不是存了抛妻弃子的心思，怎会舍得让他受这个苦？”

殷霆在心中算了算，道：“也没多久，大概三四年一定能抄完。”

陆忌忍无可忍，随手抄起手边的茶盏砸过去：“殷！霆！”

殷霆抬手稳稳接住：“罪过罪过，这可是上好的流光白玉盏，阿离从神宫带来的。”

“好了殷霆，你就别气他了。”白琛拦住又要冲上去的陆忌，看向坐在对面一言不发的人，“萧震，你可想到什么办法？”

从一开始萧震就没说过话，全程紧绷着一张脸，瞧着像是在思索什么对策。

陆忌冷眼看过来：“他能有什么办法？”

殷霆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是上好的碧螺春，他端起茶杯道：“说不定萧兄真有什么法子呢？殷某洗耳恭听。”

萧震拧紧的眉头渐渐舒展，眼中神色却是越来越深，似纠结，又似坚定，最后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一字一句道：“我要带阿离私奔！”

“噗！”

殷霆嘴里的茶喷了出来。

外边是个什么境况，莫离一概不知，因他全身心都扑在面前的院规上，两指厚的一本，他这辈子……抄得完三千遍吗？

这日，是他入思过崖第三日。

这三日来他不吃不喝，也不过堪堪抄了两遍。还剩下两千九百九十八遍，而他的手已被磨出了水泡。

莫非自己要在这思过崖待上一辈子不成？

莫离绝望地趴在书案上，脸紧紧贴着刚写好的院规，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不远处的赵渊，还是一身玄衣，还是那副冷冷清清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其实，赵渊的模样他很喜欢，当初他对赵渊感兴趣，也是因着对方一张脸生得好看，孰料这个家伙竟敢不给他面子。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本该认真抄写院规的赵渊忽然抬起头来，二人的视线撞在一起。

偷看被发现，莫离心虚地别开目光，若无其事从案上直起身子，继续抄写院规。

明明是同一日进来，赵渊却比他抄得还要快，莫离实在想不通对方是怎么抄的。

莫非是用了术法？

不能怪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赵渊的速度太快了。

他还在抄第三遍，赵渊就已经抄了五十遍，说没用术法他才不相信。

是以，趁仙侍送饭的空当，他装作不经意地路过赵渊的位置，趁对方去领饭了没注意到自己，迅速往赵渊的书案上瞟了几眼。

第一眼就受到了打击。

在各族人心中，天道是一位完美的尊神，在莫离心中，则是一位完美的父亲，天底下似乎就没有天道做不到的事。

有这样一位强大且完美的父亲，他认为自己绝不能给父亲拖后腿，成对方人生中的污点，是以，他从小便发誓要和父亲一样厉害。

阿父打架很厉害，他便去同别人打架，结果每次都把自己摔得鼻青脸肿，阿父口才很厉害，几句话就能让别人闭嘴，他又去同别人辩论，次次被怼的哑口无言，阿父书法很厉害，书法……书法、书法他倒是可以钻研钻研。

他潜心钻研了半年，提笔写了一副百寿图送给天道。

天道先是感动了一番，又是欣慰了一番，再是夸赞了一番，最后瞧着一百个张牙舞爪的寿字，艰难地评价：“吾儿字迹……果然独特。”

后来懂了事，他才知天道给出这么个评价，全因伟大的父爱！

这伟大的父爱不仅蒙蔽了天道的双目，也蒙蔽了他的双目，令他一直认为自己的字再差，也勉强看得过去。

今日见到赵渊的字，他惊呆了。

赵渊的字怎么……怎么那么好看？

洋洋洒洒的字迹翩若惊鸿游刃有余，笔锋遒劲有力，远甩他的自创狂草一大截。

一看就是亲自写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