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前的文明是怎样的?
这是个好问题,老古也经常问自己这个问题。
老古回答:“我不知道。”
宁疑惑:“你怎么会不知道?”
老古道:“我死太久了,久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荪道:“你不是有很多泥板吗?”
“泥板也会随时间而风化的,而且....”老古神色怪异。“我怀疑,这黄泉幽冥中最早想到用泥板来保留记忆的人就是我。”
诸王愣了下。
虽然黄泉幽冥有的是制作泥板的土和水,但这鬼地方除了土和水什么都没有,制作泥板难度直线上升,尤其这地方的土壤和水明显异于人间,要制作泥板自然也不容易。
都不说别的,土壤和水要以什么比例混合,要以什么力度揉才能揉成可以制成泥板的泥,又要如何将泥做成泥板,明显是一门技术活。
任何技术都不会是一拍脑袋就诞生,需要长久的研究。
就黄泉幽冥这情况,几个人下来后能想到制作泥板?
他们制作泥板保留记忆都是先下来的人教的。
老古叹息。“虽然我有定期检查与更新泥板,但,新的记忆也同样在消失,我有的时候会翻到一些因为遗忘而破碎的古老泥板。”
诸王:...你究竟是死了多少年啊?
老古道:“不过,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觉得,我生活的文明一定是一个没有人饿肚子的文明。”
荪不解:“怎么说?”
“因为有人饿死下来时,我无法理解是什么饿死。”
荪道:“那也不可能你是上层贵族,就像被辛筝送下来那些,从出生起便饱食终日。”
老古摇头。“那些贵族只是自己没体会过饥饿的滋味,自己没挨过饿与没见过饿殍是两回事,贵族再怎么隔绝自己与氓隶,也会因为自己靠氓隶供养而完全不产生接触,最多做到没有身体接触,视线接触是无可避免的。哪怕衣冠楚楚自饿殍中潇洒走过,主观上对饿殍视而不见,客观上也会知道什么是饿殍。我的无法理解,更像一种,视野里从未出现过饿殍的无法理解,因为主观与客观都没见过,而人无法想像自己没见过的东西。”
“听起来挺好的。”荪道。“但十洲七洋没有哪个文明是这样的。”
哪怕是长生种也只能做到不饿死人,做不到所有人都饱食终日。
老古感慨道:“所以我有时也怀疑,我是不是想象力太丰富,产生错觉了。”
宁道:“也许你真的经历过那样的文明,只是它太久远了,久远到不论人间还是黄泉幽冥都没有它存在过的痕迹。”
整个黄泉幽冥都没有老古同时代的智慧生物,这本身就不正常。
其它亡者,不论是多么久远前死的,都有一两个同时代的同类,这般一个同时代同类都没有的,只老古一个。
老古愣了下。“若是如此,那我的文明该多可悲啊?人间黄泉,它皆如同不曾存在过。”
宁笑道:“你不是在这吗?”
老古反应过来。“是啊,我还在呢,即便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它的证明。”
黄泉幽冥千年如一日的荒芜,每日有人下来,也有人离开。
人间却是愈发欣欣向荣,一个有史以来最辽阔的王朝如日出生。
人族人口突破五万万大关——感谢辛筝以五千万为关卡,人口每突破一次关卡就会全民发肉,让黄泉幽冥的人实时了解人族的人口变化。
因为古妖帝国平稳过渡而放下心的烛吟拎了一壶酒来找老古喝酒:“你是不知道辛氏一族那些奇葩的反应,他们居然原谅辛筝挖他们坟了,提起辛筝都心平气和,真是一群奇人。”
老古道:“也正常吧,辛氏是小国,史书都懒得提起的小国,子孙出了一位帝君,史书都专门去梳理辛国历史了,如何不扬眉吐气?诸侯与诸侯之间也有鄙视链,辛国虽然不是最底端,但也差不远。我记得以前有一次,兖州伯举办会盟,其它人入席,辛君被安排去看守会场的火炬。”
“辛筝对他们干的虽然在普世看来很过分,但他们的关系本来就不正常,谁家血亲弑亲如吃饭喝水,辛筝干过得再过分,在也没跳出他们的传统。反倒是诸侯们举办集体活动,所有人入席吃饭,就辛君被安排去干活更刺激人。虽然在那之前,他们可能连参与的资格都没有,但当事人肯定不能接受自己国力都变强了,还是不能上桌吃饭的事。”
辛国始封君是君,诸侯爵位中最低一级,被鄙夷歧视不可避免。
烛吟若有所思。“辛筝挖了他们的坟,但也挖了他们讨厌的对头的坟。”
而且到底是直系祖先,辛筝再没感情,挖坟时也不至于动人棺椁尸骨,最多带走墓室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或是开棺,但不会动最后一层内棺。
对别人的祖先就....只能说,走的时候墓里还有一块墓砖都是对钱的不尊重。
墓砖虽然是死人用的,有人会嫌晦气,但最底层要啥没啥的氓庶没那么多瞎讲究。
贵族用来修建陵墓的墓砖,质量是杠杠的,不论是做地基还是垒畜圈都是好东西。
对墓砖都这样了,实在让人无法相信辛筝会因为死者为大就放过棺椁和尸骨。
从古至今,贵族下葬,最珍贵的陪葬品都会放在棺椁中,身上穿的戴的是最值钱的,九窍里还要塞美玉珍珠。
别问伸手掏别人九窍脏不脏,一来干这个的人不会嫌脏,二来没人规定必须用手掏,完全可以用刀子剖割尸体,让东西掉出来。
也别问九窍里取出来的东西干不干净,又不是辛筝自己清洗与收藏。
两相对比,辛氏的祖先们都不止心理平衡了,得欢喜的天天去找曾经羞辱过高位诸侯们载歌载舞。
烛吟倏然感觉视野在摇晃,奇道:“我没喝多啊,怎么世界在摇晃?”
老古道:“不是世界在摇晃,是地震,不对,黄泉幽冥怎么会有地震?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地质。”
她曾经试过一直往下挖会发现什么,但最后挖出的深度....若是在人间,都不止挖穿地壳,而是够从星球一头挖到另一头了,但黄泉幽冥却连岩层都没看到,只有土壤。
自此确定一件事,黄泉幽冥与人间不是一个世界。
老古飘到高处眺望,寻找震源,也很容易找到了震源,不远处一座高山正在拔地而起,山上无数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
同样飘上来的烛吟疑惑的看着远方的山脉。“发生什么了?”
“不知道,以前没发生过这种事,去看看。”
至于会不会有危险,亡者都已经死了,还能再死一次不成?
山脉不断生长,很快高万丈,长万里。
烛吟与老古落在一片开满鲜花的山谷。
烛吟摘了一株花轻嗅,说不出是什么味道,死得太久,早已忘了花草的香味。
老古道:“没有蜜蜂没有苍蝇没有细菌,只有植物。”
烛吟疑惑:“谁有如此力量?”
若是在人间,她会怀疑是寻做的,因为她见过寻的手中无中生花,而巫宗的巫女们听说也能无中生花,但这里是幽冥。
寻长生不老,不会死下来,而玉主们,祂们倒是会死,但死后不会来到这里。
“找找。”
找了几天都没在山中找到可疑对像,最后还是离开山里自荪那里得知真相。
濁山姮死下来了,但这不是重点,人间死人下来很正常,濁山姮又不是神话生物,生老病死是天理。
重点是,濁山姮死的时候手里捏着一枚彼岸花种,那是望舒与青婧来黄泉幽冥时从忘川河畔的土台中取出带走的东西,随着濁山姮再次回到了黄泉幽冥。
花种长出了花,也唤醒了沉睡的神灵。
烛吟大为惊奇:“黄泉幽冥还有神灵?”
不是,她在黄泉幽冥也一万多年了,真没见到什么非人的存在。
荪无语道:“祂不想干活,一直在沉睡,还给自己设了个严苛的苏醒条件,必须有凡人与神子相爱,并且凡人死的时候身上带着彼岸花种,祂才能醒来。”
老古道:“我记得彼岸花种一直在黄泉幽冥,前段时间才被望舒与青婧带去人间。”
荪点头。
烛吟道:“祂苏醒条件与永不醒来有什么区别?”
“没区别。”荪道。“我猜祂不是自愿来黄泉幽冥的。”
烛吟分析道:“这么心不甘情不愿,只怕黄泉幽冥也不是祂创造的,创造了的黄泉幽冥的神让祂管理黄泉幽冥,而祂心不甘情不愿于是折腾幺蛾子。”
老古忽问:“神有尊卑等级之别吗?”
众人看向老古。
烛吟问:“你想到了什么?”
老古道:“若神有如人间一般的尊卑等级之别,她干的这事,足够上面收拾她了。”
王皙道:“说不定上头**懒政呢?”
“若如此,祂没必要折腾花样,直接贿/赂开道不就解决问题了?”老古道。“而且我们这些亡者,没有生老病死后,人间的等级关系也会随着时间而瓦解,神总不至于无法摆脱生老病死吧?若也能,祂们的相处模式应该与我们差不多。”
宁道:“可若如此,是谁命令祂来黄泉幽冥的?那个人凭什么?”
虽然生前是王,但诸王在黄泉幽冥是没有人间的权力,无法命令谁的。
大家都没了生老病死,不再有求于你,凭什么服从你的命令?
拂晓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对方不是被命令来的?就像远古时代,即便是首领也没有权力主宰另一个族人的生杀予夺,但是,若一个族人犯了错,氏族会投票决定对方该受到怎样的惩罚。”
没有命令你的权力,但你要干了什么坏事,集体有惩罚你的权力。
老古道:“类瀛洲那边曾出现过的陶片放逐法吗?若是如此,倒也能说得通。”
犯人在牢里是睡觉还是勤恳收拾监狱,重要吗?
拂晓道:“冲着这山脉与山上的植物,以及祂对姮说的话,就算是罪犯,也不是什么都不用做的罪犯。”
老古下意识道:“劳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