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ara the negligible(微不足道的克拉拉)
——还是克拉拉·蒂金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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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睡在一起,我和克劳德。一个大房间里十几架铁床上挤挤挨挨睡着人,临近年末,伦敦冷得要死,风沿着窗口渗进来,克劳德冷冰冰的手在黑暗里抓住我的肚子,我们像草栏里的动物一样躺在一起取暖。
我有时候给他讲点怪故事,但今晚不行。我拿了针。
“嘘,乖孩子。”我努力贴近了窗边,但月光很暗,“今晚没故事,明天再说。”
“为啥?”
“因为我他娘的得给你缝衣服。”
克劳德不说话了,从背后把下巴搭在我肩上。他下巴真尖,我一直觉得下巴得尖点才好看,就是现在硌得我骨头疼。我穿着单衣面朝窗坐着缝,那些冷气好像都跑到线里去。我牙齿直打颤,克劳德却睁大眼睛,仿佛在旁观神奇的事情。
克劳德瘦得像骷髅,但一个人再怎么不重也有分量。
“快下去!”我拿不动针,努力对准,但一根细细的冷线还是和针孔擦肩而过,“自己一边儿躺着,不然我们谁也别想睡。”
他很听话,而我干了一天活,头晕眼花,几乎拼尽全力才让那根细细的冷线穿进针孔,把破洞的地方补好。最后我长叹一声,把东西全部收到床头的一个小盒子里,准备爬回我同样冰冷的床铺,但手刚一放上去,突然愣住了:我要睡的那块地方是热的。
克劳德嘿嘿笑了起来。
我把手伸在他瘦骨嶙峋的背和床单间,下面凉凉的,不像刚躺过人。我抽出手,也笑着在他肋骨上轻轻抽了一下,叹了口气:“唉,克劳德,你真是个大蠢瓜。”
然后我也躺下了,在热气逐渐消散的床单上抱住克劳德,像抱起我自己的孩子。论年龄看我们都还是孩子,但只有我会长大,他不会。
智力残障的小丑长大了会怎么样呢?
那天晚上,正如此前无数个晚上,我再一次发誓只要我活着,无论去到哪里,一定把克劳德带到哪里,不让他挨饿和挨打。等他老了,我也把他带到我去的济贫院。我倒不担心我死了他会怎么样,反正我比他小上两岁,肯定也会比他活得久。我想自己才七岁,最起码活到三十才够本。那克劳德就是三十二。
三十减七等于二十三。
就是谁能发发慈悲告诉我,这二十三年有多少得耗费在马戏团苦役里头啊!
我羡慕克劳德,至少他还能上台。但后来克劳德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洋相,具体是啥我忘了,总之他挨了顿打,也被逐出了表演行列。
我们的生活有了变化,但整体而言,每天还是过得差不多。
日复一日,周而付始。
马戏团偶尔大发慈悲给我们糖吃。糖用薄纸包着,黏糊糊的,但跟其他食物比起来可就太好吃了,每次克劳德都一下子吃光,他从来不攒起来。我起先还试图攒一攒,后来也不干了,就看着克劳德同时把两块糖同时吃完。我们也总羡慕地看一种圣诞棍糖,是伦敦城里百货商店售卖的,不过我们谁也没机会吃到,反正买不起。
我跟克劳德讲,等我有钱了,一定买一马车彩色棍糖,我们俩一整天啥都不做,就在车里大吃特吃,我一定说到做到。
他边听边傻笑。
冬日的清晨漫长、苍白而孤寂,但伦敦的冬天更冷。
马戏团的小丑孤儿们总把自己裹得紧紧的,拼命搓着手哈气取暖。每年都有许多动物受冻而死,猫啊,狗啊,鸟啊。不过也有一些幸免于难。那年克劳德不再表演,加上我会替他干一大半的活,他用这些时间发现了很多冻僵的动物。
他是真想救活它们,从来没想过这些可以吃。
上帝啊,他真的爱那些动物!
大善人克劳德的救助的名单上有过谁,真是数也数不清。一只松鼠、一只乌鸦、一只猫、三只麻雀,还有一条蛇。甚至那很久之后,我偶尔想起那段日子,也总有些绝对未曾出现过的场面和字句出来扰乱。克劳德神神秘秘地说:“克拉拉,我爱上了一条蛇。”他把蛇高举起来,像神话中古东方的艺人一样,与之伴随的还有一种细长乐器走出的哀伤曲调。尽管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因为那条丑陋的红蛇刚回暖没过两天,就探出头来,咬了他。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圣诞节时候发生的事。
那天下着大雪。
雪花一片片落在窗台上,正值圣诞,人们尽情欢乐。克劳德嚎叫起来的时候,蛇已经消失在黑暗里,我自此再也没有见过它。我跑回屋里,看到他跌坐在床边,手指青紫。我手忙脚乱,找了半天,最后干脆把脸上的布条撕了下来,可谁也没学过急救包扎。找不到别人,我只好先让克劳德躺着,把被咬的手指举高,或者吸出里面的有害血液。
克劳德抽噎着说:“我没法……一边举高……一边吸……”
他一边说,一边浑身发起抖来,脸色苍白地翻到一边,开始干呕。
这下我真开始害怕了,因为这迹象表明,那是一条毒蛇。
“克劳德。”我快速叫他,“克劳德?”
他的脸更白了,像陶瓷像上歪扭的线条脸孔。
我叫他快些躺下,由我去找寡妇——肯定不是斯茂寡妇,她死前总念叨叫我给她养老,最后也没成——来看看情况。她的义务就是看着我们这些马戏团孤儿,所以尽管骂骂咧咧,仍不得不来。她一看见克劳德的模样就吓坏了,但也很快镇定下来。
“小事一桩,孩子。”她说,“拿嗅盐来!”
我飞跑去拿,路上已经放下了心,觉得这下啥事也没有了。
然而克劳德起先还能干呕几声,随后连动都没法再动,嗅盐已经无济于事。不知因为冷还是害怕,我手里根本拿不住那只小小的嗅盐瓶子。雪花一片片落在窗台上,每一片雪花里,克劳德都毫无血色地躺在床上抽搐。那场景是多么可怕啊!我明白寡妇并不是真正的医生,大概得自己去人来,我知道城里就有一个。上回克劳德被打成胃出血时,就是他过来的,但我又听人说他不是真医生,他没有一个叫执照的东西……我不是很懂,但后来也曾偷偷到城里去,请他为我开一张证明,表示我并没有梅毒。
但他说他不管这种事。
那他管啥事?
我只是觉得,比起开梅毒证明,被蛇咬可能更类似胃出血,既然如此,这次他或许会帮助我。
你在大雪中出过远门吗?
一片阴冷的雪白中,无法识别出任何方向和颜色。寡妇甚至都没发现我出去了。起先我沿着墙走,身体前倾、闭着眼睛,免得雪花打在我眼睛里。后来我冻得开始流鼻涕了,只得解开布条虚虚护着脸,冷冷的鼻涕从我面部丑陋的平面涌出,像结冰的河一样流淌下去。每看到一扇门我都试着走进去,每一扇门都是错的。那条道变成了平时的两倍长,路走到一半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已经提前进了地狱。
终于我拨开一捧雪,失去知觉的手指僵硬地寻找门牌。
我不识字,只记得数字。就是这里。
但医生不在家。
这是一个绝望的结论。那个魁梧的女仆连连摇头,上次我来的时候她不在,这次她坚决说这里没有住什么医生,更不肯说他上哪儿去了。
“快走,快走!”她说,门在我面前关上。
街上的雪小了,它们变得洁白无害。
我退回大街上,脸上被裹得喘不过气来,冷得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和脚。呆站半晌后我重新走上台阶砸门,仿佛我唯一认识的一位医生人虽然走了,却还有一半幽灵残留在房子里,只要我敲得足够响,他会从魔术盒子里出现。
可他没有。
于是我知道,他不会再出现了。
也许我应该找其他医生,或者医院,那个词怎么拼?我沿着街道边走边嚎啕大哭,涕泪满脸、丑态毕露。鼻涕粘稠又痛苦地从两个丑陋的洞里流出来。袖子上糊满了,我只得撕下那条脏兮兮的白布拼命擦。但我手僵得厉害,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我也不知自己最后走到了哪里,总之远处有儿童合唱,周遭马车熙攘,人们快乐、漂亮、充满希望。一座漂亮的房子是糖果屋,装饰花环红红的像一条蛇,我瞪着它直看,心想橱窗里美丽的高档糖果怎么会看上去比上帝更遥远。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他。
一个衣着考究、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漆黑发软的细头发从绒帽的边缘漏出来,眼睛碧绿。他穿着厚实的冬袍,脸型窄瘦,脸颊上布满雀斑,长得像一只瘦瘦的狐狸。
或者,一个长得像瘦狐狸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