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ara the precocious (老气横秋的克拉拉)
——继续讲克拉拉·蒂金斯的故事
·
随后发生的事情没啥好讲。我一言不发地将克劳德拉起来,速战速决将正拿着太阳宝石发愣的那人掀倒在地。接下来就顺利多了。泥里那个男孩呻|吟着,其他人把他扶起来,大家一哄而散。
我大口喘着气跑到场地中央,捡起脏兮兮的白布、匆匆甩掉凝成块的泥点,一下子裹在了脸上。没它我不能见人。
在我收拾自己的这会儿工夫,克劳德又在地上躺下了。
我沉下脸,恶声恶气道:“快起来,克劳德,别他娘的笑了!”
他不听,还是一个劲儿地傻笑,并且又吐了口唾沫。
我把白布条系好,努力不呼吸,因为每吞吐一口气,泥土潮湿的腥味就沿着鼻腔钻到头顶里去。克劳德那张平时还算清秀漂亮的脸只剩惨不忍睹,他又笑又吐了半天,憋足了气,用女孩一样的尖细声音喊道:“他们都跑了!”
“快起来。”我说,弯腰去拉他。
“他们都跑了。”克劳德手舞足蹈,“我把他们都打跑了。”
“是我们把他们都打跑了,你这蠢猪!”
他咯咯笑了起来,我真是不知道他每天都在笑啥,但我打架打得精疲力尽,他倒显得特开心。我拖着他往回走,克劳德突然恍然大悟,他讨好地凑过来:“克拉拉,我知道你特别能干。”
我冷哼一声。
克劳德满面笑容,五颜六色的脸上咧着嘴。我带他去洗脸,粗暴地刷洗这孩子,直到他变回那个普通的克劳德。冷水激得我们俩都直打哆嗦,彩色的水连带眼泪和鼻涕流下来,夹杂血污泥水弯弯曲曲地流走了。随后我拼命去洗那条白布单。
但我直洗到手指全都麻木了,几块深色污渍还都顽固不化地在那里。在与它的战斗中我节节败退,最终彻底放弃了。我将布拧干,试探着放在鼻子上。
不行——这样我喘不上气。
我只能两手一边扯着一段,把它虚虚盖在脸上,示意克劳德跟我回去。一个男孩远远走了过来,他夸张地看着我们,随后大笑起来。
“弱智小子和梅毒姑娘!”
在我来得及冲过去打他前,他跑远了。
*****
不久后我就明白,世界上有许多事情,不能单纯地从最明显的结果看是否胜利。诚然,那场架我们打赢了,但那之后我不再有其他名字:所有孩子都开始叫我“梅毒”。
这可怕的绰号逐渐传开,起初仅仅限于儿童演员之间,随后广泛扩大范围,我在马戏团的地位进一步恶化了。
人们说,母亲下贱,女儿自娘胎里就会带梅毒。这是惩罚。
真是惩罚吗?斯茂寡妇分明说我妈是年纪轻轻地叫她做工的那家人给毁了。因为一个姓弗里曼的体面少爷,因为被上帝也遗弃,她想不开还能怎么活了。但这话死无对证,当务之急是我有梅毒的传言蔓延至演出后台,有些其他身份体面的观众听说了,也流露出不满。
有次我真听见有人在台底下问:“你们也敢让有梅毒的人上台表演?”
人们不是不爱看畸形秀。问题是畸形秀是一回事,“梅毒”又是另一回事,这完全取决于称呼。班主考虑了一番,干脆把我从演出席位上撤了下来,转去为马戏团做杂役。我自然不乐意,上台虽然辛苦,但那些幻想和魔法是在马戏团里唯一能期盼的事。
可我又能做啥呢?
我只能一遍一遍地说,我没有梅毒。
但说到底,没人在乎。根本没有哪个小丑不可替代。
事情便这么决定了。
儿童小丑的节目倒没被删掉,毕竟克劳德还留在台上。可是没有我搭档,他总受别人捉弄、出洋相,下场后挨打也更多了,那些花花绿绿的小丑妆配上淤青真叫人难受,可他每次一看见我就笑。
还是那句话:我有时候真他娘的不明白他笑啥!
我也有别的事要做,有时候来得便晚。有一次我过来的时候,克劳德还躺在地上,连演出的衣服没来得及换下来,被磨破了洞。这是要挨鞭子的,他一发现这点,顿时吓得大哭起来。
“别哭了。”我烦躁不安地说,“也别让人看见,我偷偷带回去帮你整一整。”
说完我在克劳德身上拍了拍,他仍然在哭,所以表情可能也算不上破涕为笑。不过没过多久他就彻底不哭了。克劳德的情绪一直变得很快。走在小路上,他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那块“太阳宝石”。
我真不知道这命运多舛的玩意怎么今天又出场:“你干嘛把这玩意带出来?”
他一如既往拖长了声音:“我——听——说——露比来了。”
我原本走在前面,闻此不由一惊:“上帝啊,你该不会想把它给她吧!”
克劳德喜滋滋地点头,大概想听到点鼓励。
但我不可能在这种事上鼓励他:“千万别!”
“为啥?”
“露比不会拿它当好东西的。”
“为啥?”克劳德问。他是真想不明白,我也没法跟他解释清楚,露比是不可能拿它当好东西的。甚至我们俩都不可能上她面前去,那样只会自取其辱。
我仔细想了想,决定换个他能听懂的说法:“因为这是我们俩的宝石,你不能把它送给别人。”
这下他买账了,说:“那好吧。”
克劳德爱惜地把石头拿在手里,不时放在嘴里咬一咬。被刷洗一番后他脸颊发红,干干净净,只要别开口说话或者吐唾沫,完全就是个普通人家的好孩子。有时我光看着他就冒出一阵嫉妒。别的不提,克劳德有着好看的脸,甚至露比还跟他好声好气地说过几句话。
可到最后,露比那张天真稚嫩的脸仍然会在看见克劳德时露出高傲和轻蔑,因为她知道他所想的内容。她见了我就不会这样。我是说,既没有和颜悦色,也没有故作得意;她压根看不到我,更想不到我跟克劳德一样喜欢她。有时候我躺在床上想要是能从中选一选,我会愿意当哪个:智力残障的漂亮男孩,还是畸形强壮的丑陋女孩?
我想不出来。
再说就算真想也没得选。
克劳德虽说长得不错,但我们都爱的露比完全是另一个级别。每当看见她,我都要暗自惊叹一番,关于造物主对一些人类残酷无情,对另一些人类却慷慨恩赐。同时另一种感觉总油然而生,我当时并不理解那是啥。我只是觉得,漂亮的露比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遥远的崇高。美是神秘,而碰触到她,被遥远的美垂怜,除了代表我们谁也不理解的爱外,还是另一种赐予。
那最重要,但我也不清楚那是啥。
我只知道,我们两个谁也不配。
我说:“听着,克劳德。以后不要再参和露比的事情了。”
“为啥?”他不解地问,“我喜欢露比。”
“你难道还想他们围着你笑吗?”
“可是,”克劳德说,“小丑不就是要人围着他笑吗?”
我几乎无言以对,几番冲动,最后只汇成了一句话: “克劳德,你真是个大蠢瓜!”
他的语气,亦或是他话语里天真的内容,令我一时难以消受。我抛下他大步向前。克劳德肯定也看出我气急了,赶快小跑追来,讨好地小声道:“克拉拉,克拉拉,克拉拉,克拉拉——”
“闭嘴!”
“……克拉拉。”他终于念叨完了最后一遍,“你在生气吗?”
“现在你成万事通了!怎么刚才就会傻站着让人打?我不过来,你要在那儿躺到啥时候?你以为表演就是站在那里让人家羞辱——“ 我站住了,回身拧住他的耳朵。我差一点儿就哭了。“你比我还大两岁,克劳德!咋就不能让我省点心?你不知道我们……我们这种人……”
我猛然停住了,因为突然想起来,他确实不知道。
九岁的克劳德只有三岁儿童的智力,他理解不了那些复杂的内容。现在他被我吼了一通,也只是呆愣在原地,半天没有反应。然后他看着我,看了很久才傻乎乎道: “我不知道——我真抱歉——克拉拉。”
我扭头就走,不然真怕我会直接哭出来。我可不能哭,毕竟脸上没有东西能用来装鼻涕,哭起来的状况连我自己都犯恶心。
克劳德跟在后面。
“克拉拉——”
“你又咋了?”
“我以后再也不去想露比了。”
我瓮声瓮气道:“你最好这样。”
“我今晚能听个故事吗?”
我长叹一声,回身抓起他的手,拼命揉搓着。
我们俩的手可真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