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洋睁开眼睛的时候,一时间并没能很好地分清楚自己是躺在病床上还是自家的大床里。
他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个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他并没有生病,在马文静毕业后,他依旧悠哉游哉地在桂城的高中里当着老师。
然后在几年之后的某个夏天,他会因为一杯奶茶再次和马文静重逢。
梦里的自己是如此的健康,以至于他可以放心大胆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
也可以试着勇敢地向自己当年的学生表白。
因为她已经长大成了人人都会向往的样子。
会让人联系到光明和希望,又或者一切美好的东西。
这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梦啊……
顾洋极为缓慢地眨着眼睛,感受到周围的温度伴随着声音一点点挤压进了他的耳膜。
“17床的患者,顾洋,听得到我说话吗?”
长期不发声的喉咙并不能在自己想要说话的瞬间完整地蹦出什么音节来,但这并不妨碍医护人员那神鬼莫测的听力在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顾洋想要表达的内容。
“能听到我说话就行。”
“你现在知道自己在哪里吗?”
顾洋极为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梦境所带来的余韵伴随着ICU病房里此起彼伏的仪器监控声交织在他的脑海里,就这样在不经意间挠出了一道道让人痛彻心扉的印痕。
“知道。”
“是医院。”
麻药退去后伤口所带来的疼痛远远比不上回到现实那一刻所带来的铺天盖地的难受,就在顾洋觉得自己即将溺死在这样令人窒息的绝望中的时候,一道声音却像雨后的阳光一样照进了他伤痕累累的灵魂中,让他整个人都忍不住为之战栗起来。
顾洋曾经一直以为所谓的“救赎”,不过只是存在在艺术作品中的一种极为抽象的概念。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原来“救赎”是真的存在的。
就比如马文静至于自己。
“你醒啦?”
“17床这边我来接手就好。”
马文静冲着刚才问话的护士姐姐笑着点了点头,而护士姐姐也促狭地冲马文静挤了挤眼睛,然后就顺势让出了床边的位置。
也许是梦境里的故事实在是太过于撩人,又或者是现实和梦境的对比实在是太过于残酷,看到这一幕的顾洋忽然什么都不想管了。
他忽然不想再去想自己表白之后命运会把他和马文静带向何方,此时此刻,他只想让面前那个满眼关切地望着自己的女孩知道,其实自己也非常、非常地喜欢她。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希望这个喜欢的期限可以是足以称得上漫长的一生。
这样充满贪婪意味的愿望让顾洋莫名地觉得有些想笑。
这样想着,顾洋的笑意也渐渐从眼底蔓延到了嘴角。
他那苍白到几乎和被单一个颜色的唇缓缓地勾起了一个很细微的弧度,却足以让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细微的变化的马文静捕捉到这个苍白到近乎虚无的笑意。
“怎么了?”
就连马文静自己也没察觉到,她居然跟着顾洋笑了起来。
其实现在的她状态并不算很好。
她刚下了一个忙到人神共愤的夜班,整个人从里到外都累得不行,但饶是这样,她却依然想来ICU看看顾洋有没有脱离危险,今天会不会睁开眼睛。
也许是她昨晚的抢救都很成功,老天爷终于特别开恩。
顾洋居然真的就这么醒了过来。
他不仅醒了,看上去精神头仿佛还特别不错的样子,让人忍不住也跟着雀跃了起来。
顾洋的眼里含着很温和的光,哪怕病了这么久,他看上去却依旧十分的风神俊朗,甚至因为消瘦,而显得越发的有些小说里面那种清冷男主的味道。
在这一刻,马文静不得不承认自己到底还是一个肤浅的人。
至少被这样的顾洋看着的时候,她的心依旧还是不受控制的狂跳了起来。
一切仿佛都和十年前的夏天没有什么区别,但一切又是那么的不同了。
顾洋深吸一口气,终于攒足了力气准备开口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身影打断了他即将要说出来的……表白。
“噢,让我看看,17床患者…顾洋?顾先生你醒啦?”
“现在感觉怎么样?”
顾洋抬眼望着像一阵风一样刮到了他病床前的、高大英俊却让人觉得莫名有些不讨喜的年轻医生,忍不住微微了皱了皱眉。
长期的昏迷让他并没能在第一时间想好说辞打发走眼前这个不速之客,但好在马文静已经替他开了口,“这床我来管就行。”
按照顾洋以往的经验,通常情况下的医生听了这句话基本都会点头答应下来,然后就像刚才那个和善的护士一样识趣地把时间和空间留给他和马文静。
但很显然,眼前这个年轻医生并不是特别知情识趣的那一类人。
“这可不行啊,小马医生不是已经下班了吗?哪有替我来查房的说法……就算你心疼我也不是这么个心疼法,给胡主任知道的话又该说我了。”
顾洋闻言,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消化这话里扑面而来的信息,又像是在把心里的难过通过这个动作强行压抑下去。
可还没等顾洋开口,站在一旁的马文静倒像是终于忍无可忍地对着来人啐了一口之后压低声音警告道:“成嘉裕,你到底有完没完?!这里是ICU,不是给你争风吃醋的地方,我告诉你,如果你敢乱来,我就算拼着这个医生不当了也要把你赶出医院。”
“喔喔!”成嘉裕闻言惊讶地挑了挑眉毛,抬起手做了个投降的姿态,“冷静冷静,可是我也没说错吧?你今天不值班,于情于理都轮不到你来管17床不是么?”
ICU不是一个适合长篇大论的地方,马文静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她和成嘉裕再这么争论下去的话,对谁都不会有任何好处。
她深吸了一口气,咽下自己即将破口而出的三字经,冲着病床上的顾洋温柔一笑,“ICU的探视时间有限,我们明天再见。”
顾洋并没有任何异议,他只是依旧温和地冲着马文静点了点头,“快回去休息吧。”
顾洋以前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离去的脚步可以被他听得那么清楚。
马文静的每一步仿佛都踩在了他的心间上,踏出了让人痛不欲生的声响。
顾洋几乎痛恨起自己为什么还能再次睁开眼睛,又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
除了自己这副连动一下都可以算得上奢侈的身体,他居然再找不出还有什么是可以属于他的,又或者是他配去拥有的。
这样的人生,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呢?
顾洋思考得太过于入神,以至于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成嘉裕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在满脸兴味地打量着自己。
那绝不是一个医生会对患者应有的眼神。
“你在看什么?”
饶是顾洋也经不住这样的目光凝视,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的瞬间,他的视线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撞进了成嘉裕的眼底。
“看你。”
成嘉裕显然不是一个喜欢避讳自己的人,又或者他认为在顾洋面前,自己没必要去伪装什么。
“看我做什么?”
也许是因为之前当过老师的缘故,哪怕面对成嘉裕这样健康的成年男人如此明显的挑衅,躺在病床上离恢复还差得远的顾洋却没有丝毫发怵的意思,在气势上甚至都和对方有些旗鼓相当的意思。
“人人都说马文静喜欢一个英俊的……病秧子,今天一看也不过如此嘛。”
“可是你知道吗?”成嘉裕居高临下地望着顾洋,眼底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恶意,“如果你的病情持续恶化下去,你连这副不过如此的皮囊都没办法保证了。”
“因为血氧饱和度低,你的肢体末端会呈现出紫黑色,二氧化碳的潴留会让你的脸色极度发黑,你现在的苍白病弱将不复存在,只会留下一具浮肿的躯壳,然后拖着马文静和你一起走向深渊。”
“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我看你真的是不想干了吧?”
面对成嘉裕的挑衅,顾洋非但没有上钩,反而用一种关爱智障儿童的眼神冷冷地盯着对方,“我这辈子听说过很多关于脑残的传闻,但是真·脑残我倒还是第一次见。”
“成、嘉、裕,医生对吗?”顾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成嘉裕,语调里是丝毫不加掩盖的嘲讽,“你的争风吃醋我体会到了,但是不妨让我告诉你一下,如果你追求的对象没有同意你的示好,那么你所有的追求行为都可以被定义成职场性骚扰,这是其一。”
“第二,你是医生,我是患者,你在查房的时候非但没有帮我检查指标告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反而三番五次地对我进行言语挑衅并且对我的病情进行恶意预判,我现在完全可以投诉你。”
“我倒是非常想知道贵医院的招人标准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让如此情绪化且不专业的医生来上岗执业?”
顾洋说完,毫不犹豫地一把拍下了床头的呼叫铃,在看到护士身影的瞬间他利落地开口道:“您好,麻烦帮我换一个医生进行检查吧,从此刻起,我拒绝成嘉裕医生参与到我任何的检查和治疗中来,辛苦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