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 第26章 希望

“马文静？”顾洋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在看到马文静的瞬间居然肉眼可见的活泛了起来，他的眼里迸射出了一丝在这几年里都难见的喜悦的光芒，“真的是你？”

马文静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像是悬浮在空中一样，一切都让她感到那么的眩晕且不真实，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病床上坐着的那个人就是她魂牵梦绕了这么多年的顾洋。

她甚至无法将眼前这个瘦了很多却依旧俊朗的人和刚才学生口中那个得了五年扩心病的人联系在一起。

然而顾洋却丝毫没察觉到马文静此刻的僵硬，难得遇到熟人，还是他以前很喜欢的学生的这种故人重逢实在让他太过于惊喜了。

顾洋甚至破有朝气地蹦下了病床，三步两步走到马文静面前挥了挥手，笑弯了眼道：“还真的是你啊，我的生物课代表马文静同学，哦不对，现在应该喊马文静医生了吗？”

马文静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最终只能徒劳地确认道：“顾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哎哟我这个，老毛病了。”

顾洋看着眼前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医生忍不住有些感慨，“没想到你真的学医了。”

人生的境遇有些时候就是那么的奇妙且没有道理，就在马文静觉得自己的医学生涯走到了尽头的时候，命运却把她最想见的人送到了面前。

她曾经幻想过很多次她和顾洋的重逢，可能是在校园里，可能是在大街上，可能是在阳光明媚的午后，也可能是在窗外大雨倾盆，室内一片安宁的咖啡馆里，她想过无数种相逢的桥段，无数次问候的语句，但她从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作为医生走进顾洋的病房里。

扩心病，作为现代医学最难攻克的疾病之一，几乎像是一个诅咒般的存在。

因为扩心病的预后极差，确诊了扩心病五年的患者存活率不过50%，而治疗扩心病的办法，无非就是加入一些器械辅助心脏，或者更加直接一点……换心。

哪怕在国内心脏移植的成功率高达90%~98%的情况下，接受移植后的患者平均生存期也只有13年。

十三年，无非只是一个孩子从出生到小学毕业的年纪，这对于一个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而言，实在是太残忍了。

马文静无法想象，在顾洋确诊的这些年里，在他每次因为发病而呼吸困难，食欲下降，心悸、头晕，甚至徘徊在猝死边缘的岁月里，她又在干什么？

是不是一边在心里骂着顾洋渣，一边又转头乐乐呵呵地过起了她自己的小日子。

是不是一边嚷嚷着自己学医是为了顾洋，但却从来没把学医当回事儿，反而说放弃就放弃了。

直到这一刻，马文静才终于意识到过去的自己到底有多么的狂妄，狂妄到她明明每日每夜都在和医学打交道，却似乎从来没有把别人的苦难看在眼里。

她一直都在扮演一个冷漠的过客，直到此刻，当她在某一天不经意间甩出去的回旋镖终于扎中自己的心脏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这一切会让人这么地痛彻心扉。

马文静闭了闭眼，努力地把眼睛里的那圈热意给压了回去，她用尽全力和顾洋笑了笑，随即张了张嘴，试图想和顾洋说些什么，但哽在她喉头的巨大的酸热的硬块却让她的话在出声的瞬间尖利地变了调，连带着眼里的热气也再控制不住地化作泪水滚滚而下。

这真是太狼狈了。

马文静心想。

好在顾洋依旧是马文静认识的那个顾洋，他轻车熟路地走到了马文静身后那一堆面面相觑满脸写着大写加粗的“？”的学弟学妹们面前，温柔地解释道：“我是你们马医生的生物老师，她之前不知道我生病了，所以骤然看到我应该是有点激动了……大家不要介意哦。”

马文静在顾洋替自己解释的瞬间已经擦干了眼泪调整好了情绪，转身过去的刹那，除了顾洋，谁都不知道马文静刚才居然如此的失态过。

马文静冲着顾洋笑着点了点头，权当道谢，接着马文静有条不紊地安排起了这批学生查房看病例汇报，只是在临走的时候，她回头望了顾洋一样，不出声地冲着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关注着自己的男人说道：“我一会儿过来找你。”

马文静到底没让顾洋等太久，在带着学弟学妹们查完房之后，马文静就马不停蹄地回了办公室开始翻看起顾洋的资料来，她把那长长的病例记录看了又看，终于得出了一个让她整个人都如坠冰窟的结论——顾洋的扩心病源于家族遗传，由于顾洋的父辈并没有发病，所以原本顾洋根本就不担心自己会遭遇这样的厄运。

直到十年前的一次呼吸困难让他不得不去医院检查，随行的母亲惊恐万状地问医生自己的儿子是不是要得扩心病的时候，顾洋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基因里面埋着这么大一颗雷。

顾洋虽然不是医生，但作为一个生物老师，推算遗传概率这种事情简直是再简单不过的了。

深受打击的顾洋甚至来不及回校去和那个与他有约的小姑娘见上一面，就远赴大城市去接受更为精密的诊疗。

索性十年前的那时候顾洋还没确诊，但人就是那么奇怪，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原本看上去像是无限的时间似乎也瞬间变得有限了起来。

原本就不甘于只当一个生物老师的顾洋彻底向学校辞了职，开始周游起了世界，那是他儿时的梦想之一，做一个用脚丈量大地，用镜头记录地球的摄影师。

让顾洋唯一觉得幸运的事情是，顾家足够有钱，父母又足够健康，这让他几乎可以心无旁骛地去完成他想做的一切，这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一去就是5年。

直到5年前的一个春夜，当顾洋坐在被雨淋湿的夜樱下决定就此和自己基因里的“诅咒”和解的时候，一股熟悉的心悸再次袭上了心头。

一阵铺天盖地的眩晕过后，再睁眼之时，顾洋已经发现自己躺在了医院。

这次的顾洋就没那么幸运了。

好在他已经花了足够久的时间去了解扩心病，所以在得到确诊消息的刹那，他甚至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波动。

顾家的财力在很大程度上挽救了顾洋的性命，这几年顾洋觉得他宛若一个坏了的破布娃娃，三不五时地就要被人拉去台上拆开缝缝补补地修缮一番，才能维持他继续活出个人样来。

但现在，顾洋连成为一个需要被修修补补的破布娃娃这件事本身也快要成为奢望了。

顾洋的心脏已经达到了可以动手术的极限，以现有的医学技术来看，无论放什么器材进去辅助他的心脏都已经不再合适的。

唯一能救顾洋的只剩下最后的一个办法——心脏移植。

马文静满脸凝重地看完顾洋的病例，没想到她最不愿意看见的情况居然就这么直接且不可逆转地发生在了顾洋身上。

这也许就是为了顾洋会出现在宁城大学第二附属医院的原因。

因为像顾洋这种罕见的病例，最重要的不仅仅是医生的技术，还有适配的心源，看着顾洋过去提供的资料，想必国内很多大城市顾洋都去碰过运气了，答案……显而易见。

如果在其他城市已经等到了适配的心源，那顾洋又何苦跑回来离桂城更近的宁市医院。

虽说移植器官库是全国联网的，但顾洋在外省兜兜转转一大圈最后选择来到这里，明眼人都知道这无非是因为一颗想要落叶归根的心罢了。

从宁市到桂城，高铁只要不到两个小时，如果顾洋最后没能等来他想要的那颗心，那么生命的最后，他至少能保证自己可以躺在他家的床上，安安稳稳地闭上眼睛。

然而这个可能性却快要把马文静逼疯了。

比起顾洋当年的彼此而别更不能让她的接受的，是等不来心源的顾洋不久之后就会死去的这个事实。

人生二十八年来，马文静头一次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的令她无力，无力到她恨不得就此大哭一场，好替顾洋把人生所有的委屈都嚎啕而出。

但马文静知道她不能这样。

医生就是病人心里的定海神针，如果医院的医生只会在病人面前痛哭流涕的话，那真正需要和死神抢命的时候，又该让谁来上场呢？

刚才自己在病房已经足够失态了，马文静明白她现在必须要以一个更加冷静强大的姿态出现在顾洋面前，她必须要稳定到让顾洋的心底重新燃起希望。

看过了太多病人的马文静知道，有些时候就是靠这么一丝的希望，就能让人从死亡线上挣扎着爬回人间。

……

“顾老师，好久不见了。”

病房里，马文静正坐在顾洋的病床旁边，面带恰到好处地微笑，热络地和顾洋攀谈了起来。

顾洋的病情彼此都很清楚，此刻再多说其实也不具备什么太大的意义，因此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及这件事情。

他们就像一对在咖啡厅偶遇的旧友一般，开始熟稔地聊起了彼此不曾联系对方的岁月。

“原来你高考的志愿真的报了医学？”顾洋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穿着白大褂的马文静，“我还以为那时候你只是说说。”

马文静闻言温柔地摇头笑了笑，“不啊，我那时候其实是很认真地在思考这件事情，所以后来我大学所有的志愿都是医学，只是院校不同而已。”

顾洋闻言点了点头，他努力地忽视了心底泛上的那股复杂滋味，笑着看向马文静问：“学医的感觉怎样？是不是很辛苦？”

马文静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是辛苦，但却很有成就感，尤其是在病人痊愈出院的时候。”

马文静这话一出，顾洋和她都微妙地沉默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马文静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样地望向近在自己眼前的顾洋眼前，她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定，“顾老师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健康出院的，你要相信我，相信我们。”

顾洋万万没想到马文静憋了那么久居然说的是这个，一时间心里酸软得不行，他看着一脸认真的马文静，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十多年前那个趴在他办公桌上请教生物题的少女。

原来一转眼她已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长成了一个可以为病人遮风挡雨的巨人了，是那么的光芒四射，让人会联想到幸福、希望和一切美好的东西。

于是，顾洋听见自己笑着应道：“好的，马医生，那就多多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