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除了越来越慌乱的家属和闻讯赶来乱作一团的酒店服务员,马文静始终没有看到任何能处理问题的人出现。
“能不能行啊。”马文静无声地骂了句脏话。
如果是心脏骤停,那么这个病人的黄金抢救时间不过只有短短的四分钟,但事实上,越晚施救病人能被抢回来的几率也就越低,这种本来就是在死神手里抢命的事情,哪里容得人浪费时间呢。
事后,就连马文静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那一刻冲进了人群开始马不停蹄地给到底的大叔做起了心肺复苏。
直到酒店人员听懂了她的咆哮而出的英语终于拿来了除颤仪,医护人员又恰好赶到接手了病人之后,马文静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到底做了什么。
“真的非常感谢您女士。”身穿制服的酒店经理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冲着马文静表示感谢。
还没等马文静反应过来,酒店经理已经热络地赛过了自己的名片,并且继续热络地继续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您愿意留下您的联系方式,好让家属日后答谢您吗?毕竟如果没有您的出手帮忙的话,那位先生现在的情况可能就没那么幸运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马文静并没有接过经理的名片,相反,她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谨慎且克制地摇了摇头,“不用了,那位先生没事就行。”
马文静说完,不等经理再开口,就直接转身想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谁知道这个酒店经理居然意外的固执,甚至上手拉了马文静一下,“这位女士,请您等一下。”
“不好意思,可是我能知道您为什么不愿意留下联系方式吗?您其实不用担心对方会打扰您,他们只是想道谢而已。”
被人突然挡了去路的马文静明显有些不悦,她皱着眉头看向一脸天真的经理,颇为不耐烦地反问道:“有什么必要吗?”
“什么?”
“他们有什么必要向我道谢吗?”
马文静不欲多说,话音刚落,她抬脚就又想走人。
经理显然也不是个傻子,他当然清楚之前自己的行为已经相当逾越,甚至有些越界,但他心里强烈的不解和一种莫名其妙的,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的原因却迫使他对着马文静的背影说道:“可是您刚才的行为就是很伟大啊!您让一个家庭完整了下去。”
你让一个家庭完整了下去。
马文静离开的脚步微顿,她想了想,终于还是回过头去,她看向满脸真诚的经理,终于露出了这段时间以来发自内心的第一个笑容,“这是我的荣幸。”
说完,马文静便潇洒地冲着身后挥了挥手,做了个告别的手势,就这么走出了议论纷纷的酒店大堂。
看着酒店外晴朗到不似真实的天空,马文静彻底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开始不一样了起来。
就像是多年前在地里埋下的一颗种子,直到这一刻才终于开始破土而出,生根发芽。
马文静一直知道,和很多的医学生相比,她学医的初衷一直是薄弱的,甚至有些不像话。
她并没有和自己的发小们开玩笑,她之所以学医,的的确确就是为了自己的初恋——顾洋,一个在高一下学期神兵天降般的成为了马文静他们班的代课生物老师,其实刚毕业没多久,甚至没比这帮高中生大多少的帅哥。
顾洋的到来简直可以算得上是马文静他们平淡枯燥的高中生活里的一剂强心针,不仅十几岁的小女生们在讨论他,就连其他的任课老师都忍不住在课间会调侃几句那个“新来的,和明星一样帅的顾老师”。
十五岁的马文静其实一直很想要一个“哥哥”。
原因说来其实简单又奇怪,因为她没有爸爸。
马文静成长在单亲家庭里,父母在她周岁的时候就离了婚,从此之后,她就由母亲一手抚养长大,父亲这个角色的长期缺席以至于她在某一天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渴望——那就是她想有个哥哥。
一个不会像父亲那样离开这个家庭,又足够强大到可以像大树一样为自己和母亲遮风挡雨的存在。
彼时的马文静还太小,她并不知道这样的重任其实并不能交给一个任何一个男孩。
她只是单纯地向往着顾洋的一切,无论是他身上总是散发着淡淡香气让人联想到眼光灿烂的好日子的衬衫,还是他那温和的嗓音和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急躁的态度。
顾洋的一切都深深吸引着马文静,让她忍不住地去偷偷观察他,追逐他,仰望他。
十几岁的喜欢总是很纯粹,而当时的马文静能想到的最高超的“手段”就是好好学生物,多问问题,争取成为生物课代表,这样的话,她就会比其他同学多了很多能去生物办公室看看顾洋的理由,比如去帮班里的同学拿拿练习册,又或者是班上有很多同学都不会写某道生物题,作为课代表的她需要去找老师请教请教。
马文静的课代表之路走得很顺利,没多久,她已经成为了顾洋得力的助手,也得益于课代表的身份,她开始和顾洋走得越来越近。
二十几岁刚来到校园的年轻男老师虽然没有那么多的教学经验,但马文静每每看向自己时眼底那无法掩盖的热烈却让顾洋清楚地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孩,每次月考生物都考年级第一的这个女孩,是喜欢自己的。
作为过来人,顾洋当然知道孩子的喜欢其实没什么好多操心的,也许要不了多久,随便一个闪闪发光的明星或者在运动场上拔得头筹的小男生都会让这个女孩转移注意力,从而忘了自己这个“白月光”。
但顾洋不知道的是,马文静比他想象中的要更没有安全感,也比他想象中的更加依赖自己。
一个礼拜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一个学期过去了,他的课代表却依旧没有“移情别恋”,相反的,在和马文静的相处下两人变得越发熟悉了起来,他渐渐知道了一些就连马文静班主任都不知道的事情。
他知道了马文静是单亲家庭的孩子,父亲虽然偶尔露面,两人却从不亲近,她的父亲从来不关心她过得好不好,但张口闭口却会问她的成绩,好作为自己茶余饭后和狐朋狗友们炫耀的谈资,他知道了马文静的母亲为了养家所以工作很忙,很多时候,下了晚自习的女孩需要一个人走一段长长的夜路才能回家,他知道了女孩老历的生日和中秋节是同一天,长辈们向来看不惯他们这对孤儿寡母,所以从来不会为女孩单独准备蛋糕,母亲碍于脸色也不好发作,只能在饭后回家才安慰安慰马文静,但其实女孩很想在生日的那天好好吃个蛋糕吹次蜡烛,而不是那甜到发腻的月饼。
说不上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顾洋开始渐渐地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责任感。
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对马文静好一些,更好一些。
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算他现在这个年龄当不了马文静的长腿叔叔,那么在教学之余他能当一个长腿哥哥,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在这样的心理的推动下,顾洋对马文静开始越发照顾了起来。
他会在中秋节的晚上假装路过马文静所在的小区门口,其实带了蛋糕和娃娃来给她过生日。
他会在每次月考之前准确地出现在马文静所在的考场前,只为云淡风轻地和马文静说一句“考试加油”。
他会在指导马文静生物的时候告诉马文静自己的梦想其实是当一名医生,只是因为分数不够所以才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生物专业。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很久。
马文静比顾洋想象中的更为聪明成熟,哪怕他们每天晚上都会通过□□和短信聊上哪怕是几句话,在学校里马文静和顾洋依旧表现得克制且礼貌,仿佛不过只是一对关系融洽的师生。
因为马文静从小看过了太多的眼色,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如果一个高中女学生和一个高中男老师被传出关系过密这样的八卦的话,对于顾洋和她会意味着什么。
所以她比任何人都安静地保守着她和顾洋关系的秘密。
她知道,她必须得等。
等到高考结束……
“等高考结束你准备干嘛?”
那是一个惠风和畅的午后,顾洋把批改好的生物试卷交到马文静手里时状似随意地问道。
“不知道耶。”马文静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对于高考结束后的暑假似乎一点规划都没有。
“不出去玩吗?”就连顾洋都有些惊讶,毕竟他当年高考的时候,甚至提前了半年就已经计划好了高考结束后要怎么吃怎么玩,他没想到马文静居然一点想法都没有。
“应该不出去吧。”马文静摇了摇头,眼底是难得的茫然。
顾洋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又向窗外的走廊扫了一眼,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才开口道:“那高考结束后我带你去游乐园玩怎么样?”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顾洋这话其实没错,只要是他答应过的事情,哪怕只是随口一提,他从来没有不兑现的时候。
只是马文静怎么也没想到,那天的游乐场人聚了又散,顾洋却始终没有出现。
□□、短信不回,电话不接,就在马文静以为顾洋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匆匆地跑去学校办公室找他的时候,却在同组的任课老师那里听到了云淡风轻的一句——“顾老师啊?他辞职了,好像是出国去了吧。”
路过的一个老师听了,忍不住点头叹息道:“哎呀也是,人家这么年轻有为的一个小青年,一看就不是能安心下来长久当老师的……”
世界仿佛变得嘈杂且遥远,直到马文静回到了家,躺倒在了床上之后,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个不争的事实,她似乎又被抛弃了。
只是这一次,没有人能告诉她这一切是因为什么。
但因为之前顾洋的一句话,所以马文静大学的志愿全部选了医学。
能当医生这件事对大多数人而言都是一个不错的选项,所以马文静的母亲在填报志愿的时候并没有起什么疑心,相反还非常鼓励和支持。
马文静的高考成绩非常不错,所以,就这样,马文静就这么阴差阳错地进入了医学专业,开始学习如何当一名医生。
只是在之后的日子里,每每遇到困难和挫折的时候,她都会回到当初报高考志愿的那个晚上。
如果能重来一次,她还会学医吗?
答案是否定的。
马文静一直知道她学医的初衷相当的愚蠢且充满了讽刺意味的滑稽感。
为了连爱情都算不上的爱情,为了理由都算不上的理由,马文静觉得自己居然莽撞地赔上了自己的一生。
直到刚才,当酒店经理对自己喊出那句“你让他们家完整”的刹那,马文静似乎终于明白,她的那些导师,那些同门,一直在医学领域如此钻研,如此奋斗的原因。
也许她的家庭生来就注定不完整,但她却可以通过自己的力量,让别人的家庭保持完整。
这是不是可以算得上一种另类的、迂回的救赎?
在马尔代夫和煦的海风中,马文静似乎为自己一直以来飘渺不定的人生抓住了一根虚幻的弦。
这看似无能为力的细线就这么把马文静整个人给勾了起来,以至于她不会瞬间溃散成沙,还能像提线木偶似的晃晃悠悠地坐上飞机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