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
宋嬷嬷叹息,对着墙抽了自己一嘴巴。
媚眼抛给瞎子看,小明愚笨的就跟小米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就一点算计都不知道躲,备嫁禁足了还不安生,公然跟老赵走那么近,真不拿咱们娘娘当外人,一点不避讳。
白培养这么多年了,又养废了一个。
小明如今多犯忌讳的身份,还不快快收敛,偏生无法直接说与她听。
宋嬷嬷往佛堂看了过去,正是贤妃礼佛时候,也不好入内打扰。
待娘娘念上一刻钟,宋嬷嬷急忙上前搀扶她起来,扶到榻上坐下,脱了绣鞋。先揉膝盖,再揉腿肚子,然后才开口学舌赵嬷嬷今日言行。
宫里跪经的多了,一刻钟不算什么。宋嬷嬷就是看不得娘娘受苦,这才带了紧张。
贤妃不置可否,宋嬷嬷也不敢多说,娘娘有主意的紧,不耐烦底下人乱接话。
明娘子那边针扎不进,送进去一个崴泥一个,也不知道她怎么收拢的宫女,看着软绵绵的,见血都怕的人,管制的院里居然连个愿意往外传话的都没有。
宋嬷嬷自觉没做好,也是没脸多提,想着明日再把功课给压一压,好叫她消停消停。
外头小宫女高声道,穿的跟个大红包似的六殿下来了。
贤妃娘娘闭着眼,仿佛进来的不是她那宝贝大儿子。
宋嬷嬷退了出去,给这娘俩独处。
见宋嬷嬷出来,小宫女们都自觉退到廊下去。六殿下幼时还罢了,这都大了,怕他记恨,不敢看娘娘教育儿子。
宋嬷嬷就在门口站着,防着娘娘叫人。
六殿下还在变声期,声音略带嘶哑,宋嬷嬷不敢听,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
自打郡主向娘娘提起要小明做殿下侧妃之事,宋嬷嬷就敏锐察觉到娘娘心情一直不好。
本以为自家这位殿下会与郡主据理力争,没想到他是最先倒戈的,反过来劝娘娘,还教唆郡主奏到陛下那里,连转圜余地都没给娘娘留。
也不过是因为郡主应允柳氏入府,殿下心思就被引歪了。郡主刀山火海战场上,杀人出来的硬茬子,怎么是自家蜜罐子里长大的殿下能抵挡的。稍稍出手,正点在殿下心口。
每次,宋嬷嬷看着娘娘跪经,心就像苦汁子泡着似的。娘娘脾气过于温和,这都还关心郡主在边郡的日子难过,吃的、喝的、玩的从没忘给郡主送去。
殿内,母子俩说的却不是这回事。
“百花庄的事儿,你叫苏记插手了。”贤妃仍是闭着眼睛,声音空灵轻飘。
“儿子得封秦王,与长公主府早已撕撸不开,生意的事儿跟谁做不是做,就是叫述之那边的绸缎庄,做了点活计罢了。”六殿下看似不以为意,摆弄着腰间的缠枝纹样玉佩,悄悄抬眼去看自家母亲的脸色。
“何苦与你四哥争这个,百花庄本就不为图财,够嚼用即可。”贤妃睁开眼睛,定定望向儿子,正巧迎上老六的小眼神儿。
这小子机灵不到点儿上,太过记仇,小童儿脾气,不敲打够了,他不肯听。
老六被亲妈吓了一跳,下意识撇开眼睛,去看旁边多宝阁上的玉瓶,玉瓶里插着老梅,枝干苍劲交错,枝头红艳醒目,蕊心金灿生辉,定是佑月送来的。
这时节,还不是老梅盛开的时候,这一枝不晓得是多少人费尽心思养出来的。
李佑月,正是遂安公主闺名。
“李桢,适可而止。”贤妃警告儿子。
这世上,有些人任性,付出代价的却是另一些人。
李桢,是老六·六殿下·秦王的大名。
挨了老娘一顿咳,还被吓一跳,据理力争也没争过,连一碗茶都没得,李桢垂头丧气出宫。
他骑马横穿长街,去长公主府找苏记。
随行护卫警惕的看向四周,倒不是京城治安大坏,主要是秦王殿下幼时便得罪了齐王殿下,这些年没少被针对,出了宫也不消停。
齐王路子野,爱给弟弟送惊喜。
大街上一个月连着碰见三回突然窜出来要找秦王伸冤的少年、中年、老年。要么就兜头一盆凉水泼下来,上面是轻掩门扉的少女。或者遇上疾驰的疯马拉车,必是某位大员的家眷。
想象力有多丰富,秦王的遭遇就有多奇葩,也是给他们搞应激了。
宫中安排的护卫不敢掺和皇子间的事儿,难免束手束脚,叫李桢告到了陛下那里,换上了南军骁将。
南军回京换防,发现京中事,可比大漠有意思。
到了长公主府,李桢也不见外,进去溜达一圈,门口不敢拦,各处仆从侍女纷纷见礼。
前厅没见到人,一问才知道苏记在隔壁秦王府盯工。
孟冬时节,有什么好干的。李桢费解,掉头去了自己府上。马鞭扔给门口的小厮,小厮利落接下,拉着马匹走了。
李桢自顾自往前走,护卫也把马匹都交给门前相熟的小厮,跟了上去。
比起秦州,京城在南方,还未下雪,气温还算适宜,老匠人说赶赶还能继续盘炕,火墙也勉强可以建起来,但不好干燥,会耽误工夫儿。
苏记决定先试试看,他一向充满不断尝试的勇气。
李桢在宫里受了老娘的气,心中不服,出了宫竟然寻不到一个能说话的。
太子大兄身体不好,皇后娘娘拖着病体劝了,这才开始将养,李桢不想给他添负担。
红颜知己面前,男子汉不能露怯,所以不好去翻柳家墙头。
伴读子弟,行事荒诞,趋炎附势之徒,焉能与野鸡讲鸿鹄之思。
勋贵亲戚,少有看得上的眼的,有数的那么俩,都不在京。
其余护卫都是下属,说说宏图大志、未来可期还行,家长里短张不开嘴。
好在还有一个苏记,是无话不谈的。
李桢才不在意火墙之类的匠事,他拉着一袖子泥水的苏记出来,也不嫌腌臜,带他回隔壁换衣服,又叫人备酒。
苏记留下家令许业盯着,许业在门口守着,等赵嬷嬷一回来,立马拉了谒者荀真过来,术业有专攻,除长史那等专权意气之辈,谁也不是全才啊。
谒者荀真,是工程兵出身,打洞能力远远超过他的口才。
赵嬷嬷出宫后闻讯赶来,行礼如仪,听说要酒,立即安排整治一桌席面,高声叫拿了好酒来。
实则是给的上好果酒,六殿下才多大,谁敢让他喝烈酒。
这边护卫们也都整上一桌好菜,叫王府这边的侍卫先陪着用。都是大漠上转悠过的好汉子,聊天吹牛,对胃口。
就像明媚猜的那样,李桢是真喜欢苏述之这个人,真爱。
述之好,既不会向老娘一样对他全是否定,动不动就告诉他适可而止。也不会向师傅们似的那么多要求,拿着皇命压他。也不是下属奴仆那种谄媚依从,必有所求。与文卿也不同,是男人之间坦率的交流。
除了太子,他也没跟哪个兄弟处出多余的感情。进桂宫读书的时候,老二、老三都已经去封地了。老四不是个东西不爱搭理,老五沉默寡言不对脾气,老七往下都太小。
也就述之了。
还好,还有个苏述之。
是朋友。
李桢坐在前厅堂屋喝着茶,抱着银胎珐琅镶嵌花鸟图案的手炉,小厮伺候着脱了脚上的绒毛羊皮短马靴,套上软底便鞋,踩上铜脚炉,里头是尚有余温的木炭。
东南西北四个三层掐丝珐琅材质的火熏炉,噼里啪啦的燃着炭火,上面罩着铜丝镂空仙鹤罩,青烟袅袅,浓郁甜美透着一丝辛辣,是用惯了的丁香调儿。
哼着市井俚曲,独自呆了半晌儿,他觉得热。
叫小厮上来伺候着脱了大衣裳,快步去了里间屏风后小解,又有两个小厮忙陪着,撩帘子,提衣服,送水盆,拿胰子,撒香粉,递帕子,伺候着换上轻便的衣裳,是一套窄袖圆领大红袍服,金丝绣缠枝团花,小子们忙活的满头汗,伺候着这尊玉娃娃一般的王爷。
他的随侍太监没带出来,待久了觉得处处都不合意。
一想到述之爱独处,这帮小厮们没怎么近身伺候过,勉强忍受了他们笨拙的动作。
苏记也不同殿下客气,干脆利落到后院洗了澡,才换衣服出来。
李桢瞧过去,见他半新不旧的家常白衫单衣,罩上素青色宽袍,头发半湿不干,一根木簪子挽起,半披散着。衬着述之越发气质高洁,不与世俗同流。他眉目低垂时,便如利剑归鞘,少了几分金锐气息。
一顿茶莫名其妙给李桢喝没了脾气,见了苏记,也没那么多怨气要发泄了。
苏记不以为意,知道他脾气来的快,去得快。
上菜,上酒,丫头小子们鱼贯而入,不一会儿,一桌席面就摆上了。
李桢特特叫人挪了熏炉过来,就近给述之烘发。
苏记不免心生感动,秦王殿下赤子心性,真情实意,不可多得。
听说,早年间皇帝也是这样的心性做派,热情、多情、重情。
这样一想,无端又冷了心肠。
不耐叫人伺候着用膳,把低头预备侍膳的丫头都赶了出去,一帮人围着,会让李桢想起,在宫里被人管吃管喝的苦恼。
他俩用膳,也就说是席面,最多六个碟子,再多的话,伸长胳膊够不着。
桌上多是常见的下酒菜,烧尾鱼、冷修羊、五生盘、五辛盘、胡饼、蜜饯等。
半下午的,还没到饿时候。
两人碰了一盅酒,各自喝了,酸甜的。
李桢一直都是喝这个,仿佛暂时脱离了管制一般,大口灌下去,其实十多年的规矩底子,多大口也豪迈不起来。
他最羡慕述之,这等上过战场的男子,一举一动都自在,充满男儿气概。
酒液入口,苏记眉毛一抽,也灌了进去。
话题从老四多么不是东西,老娘不理解他,转到苏记在摆弄的火炕。
李桢叨叨叨,苏记听听听。
说出来就痛快了,李桢最喜欢找苏记倾诉,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安静居多,偶尔给的反应恰到好处,能点到心口上,叫李桢顿生知己之感。
这世上的少年郎,有才华横溢的,有穷奢极欲的,有清心静气的,有爱美色风流的,有修桥铺路、怜贫惜弱的,有横行霸道、无恶不作的。就是没有哪个仿佛苏记一样,是照着模子画出来,给他李桢排忧解难来的。
下午喝到晚上,撤了下酒菜上晚膳。
李桢连说带喝,一开始还碰杯,后来就自己说着自己喝,主打一个吨·吨·吨。
他这辈子最大的挫折就是,打老四不死,叫老娘骂。
苏记不劝他用膳,他也知道自己拿筷子找肉吃。两碗羊肉汤泡馍搭着三壶酒下去,六殿下成了醉殿下,直接就睡在里间火炕上了。
赵嬷嬷过来,见这意思是晚上不走了,趁着宫门未关,使人入宫禀告,安排护卫住下。
苏记自己用膳,他不好酒,也不好美食,给什么吃什么,主打一个好养活。
这边轻手轻脚撤了席面,那头殿下已经睡熟了。
回到书案后坐定,苏记无波无澜。陪皇帝的儿子聊天解闷,是鹰犬的工作内容。
屋外,大头螳螂探头探脑,自以为隐秘。黄雀悄无声息的进来回禀,苏记头也不抬,一挥手驱散了黄雀。
明日,六殿下大骂老四不是东西的内容,就会传递到齐王耳边。
齐王脾气同样暴躁,会继续针对讨人厌的老六下套。
周而复始,越发恶劣。
年少时相看两厌,及至年长,大打出手你死我活,才正常。
他继续整理手稿,把这几日的突发情况记录下来,若有机会,还需与明娘子这发明人当面论一论。
放下这边,捡起许业日前送来那一份。
秦州天然与河东不对付,两者地缘相近,又有血仇,恨不能你死我活。
当年河东王两战便被打崩,还是陇西王太子的皇帝,接受了河东大族投效,基本成建制保留了河东的架构,间接导致数年后并州大败,折了上官驸马。
后头这些糟烂事,多因此而生。
朝政与军略不同,权衡利弊,轻重均平,中正平和,掣肘之事甚多。
敌党之人,暗室谋算,比较手段,端看孰高孰低。
秦州人骁勇善战,打的北胡嗷嗷叫。
但不产粮,不产布,不产庙堂高官。
苏记来前,贺兰老师便嘱咐了,当下做陛下最忠诚勇敢的狼犬,陛下讨厌谁,就咬谁,如此才有秦州的活路。
孤城,是皇帝为秦州选的路。
让一身反骨总站错队的秦州人,只能依靠皇室恩赐而活。
所以,挑拨天家兄弟亲情,也是合格鹰犬的工作内容。
哥几个感情太好,联起手来斗老爹,定也不是皇帝想要的局面。
说白了,上边不斗,怎么显出下边的能力和手段。庙堂不乱,秦州如何破局而生。为陛下分忧,是苏记的荣幸。
赵嬷嬷再进来,见外头宫灯点着,晓得苏记爱熬夜,当年仗着精兵如风,就爱打夜战求速胜。
里间火炕让给殿下住了,安排四个伶俐小厮守夜,入内伺候着殿下,防着他睡觉不老实,防着他起夜,也防着他喝多了要吐。
苏记忙完,已近凌晨,回厢房。
家令许业与谒者荀真在厢房候着,三人围坐。
“夏日里来了一手黄雀在后,只等河东呆瓜自投罗网。”许业轻笑,一双狐狸眼半眯着,颇为自得。
苏记斜睨冷哼,“不可大意,牵涉端本宫,此事尚有变数。”
明娘子来自宫内的警示,让苏记敏锐感觉到不对,一查之下,果然横生枝节,此间不可不防。
攻击政雠是为上分忧,攻击太子等于活腻了想死。
许业叫他吓的一激灵,险些失声。
但同样一身反骨的梗着脖子,声音虽小,态度坚定,“那帮傻子日日在同乡馆密会,等着冬月腊月拉高炭价,当陛下刀兵是摆设不成。刀子架在脖子上,谁敢涨价,谁是英雄。”
他瞧不上河东人,除了世仇,主要就是因为他们这一派领头的看不清形势,还拿前朝那套来套本朝的皇帝,以为开国之君好糊弄呢。
有时候一想,叫这么蠢的家伙阴了一把,还不够恶心的。
长史浑身冷气,不对着河东使劲,瞅我干啥。许业缩了缩脖子,不想接长史的招儿。
打不过,说不过,玩不过。
我认头,我听话,许业怂。
“底牌不可轻动,私下能解决的事,不可闹到陛下眼前。”警告完毕,苏记沉声分析,“司农寺目的是木炭司,如今炭行在司隶人手里,若是炭司转入河东把控的司农寺,上下勾结,冬日炭贵,不好处置。近日,司隶人抓住了炭监的小辫子,必要生事,需早做安排。”
长史历来是掰开了揉碎了给家令讲,奈何许业是传统的猛将脑子,就喜欢一力破万法。
“扁鹊之兄善治未病,因而无名。长史这般未雨绸缪,反而显不出咱秦州的手段。”不惊心动魄一回,怎好叫世人畏惧,许业心中有一头猛虎,不甘咆哮。
“闷声发大财。”荀真突兀接了话茬儿。
许业一噎,“小儿,喝你的蜜水。”
“这是蔗浆。”荀真反驳,瞪大眼睛,眸子清澈水润,神态十分认真。
许业今日非得跟这小子理论清楚,蔗浆就是甜水,甜水就是蜜。
苏记见要吵,挥手赶两人出去杠。
三百余人进京,竟无一人可共谋。
主簿顾叹经营票号,商队事务繁忙,还兼着大夫,便不好再掺和其他。
王秀老实,明律法,做点心和杀人都是一把好手,不善权斗。
崔惟清高,甘愿投身市井,与泼皮无赖为伍,与风尘女子嬉笑,也不肯为人做狗。
剩下一个荀真,良善不通人情,但精通工程。一个许业,自幼暴躁无脑,却能做事。此二人,好生调教,还能一用。
两个四品官,如小儿一般,上杠精碰下杠精,且闹吧。
苏记摇摇头,这样也好,皇帝喜欢品格天然之人。秦州有一个两个长脑子的,陛下还能容,长得脑袋多了,得砍。
秦州人居京城,有一个聪明人在前面就行了。世人观长公主府,见一个苏记独木难支,是好事。
翌日,李桢睡醒,立即感受到了火炕的魅力,头颈暖了,后背舒展,腿脚柔软,通体舒泰。
身边惯用的大太监鱼士良早就在屋里候着,听见里间有动静,忙窜进来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