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居然闻到了桂香,陆君和没多犹豫叫停了司机,决定徒步回到落于半山腰的庄园。
风在山路两旁的松林间穿荡,他抬头望向天空,阴云乌沉沉地悬在头顶,好像随时要坠下来。
司机已经消失无踪了,这时候后悔没有意义,他想着转身钻进了松林。
追寻着香味他找到了两棵丹桂,并排而拥挤地生长在一起。相连接的枝条牢不可分地纠缠着,走近看却发现隐匿在暗夜中的树干歪曲,各自向外延展。
好像一对貌合神离的怨偶。
让陆君和不由想到自己和霍尧,很快他摇摇头,他们似乎也不算貌合,并且连貌合的机会也没有。
二哥工作忙,口头上就能应付过去,而霍家人知内情,他跟霍尧根本不用装。
两棵树中间有一处被地衣覆盖的凸起,他蹲下去想正要翻土,听见雨点在枝叶间砸出密集的闷响,只得放弃。
傍晚七点至八点间百分之九十的概率会下雨,早晨出门前仿生人小管家劳德跟他说过。
在劳德的嘱咐下,陆君和带了伞,但他把伞落在租房了。
这几天忙于租房,从A区找到F区,直到今天上午终于租到一间较合适的,便宜、偏僻,大概能在很大程度上降低遇到Alpha的概率。
之后他一直待在学校改论文,紧赶慢赶地完成手头急单后直接赶过来收拾行李,本想抢在下雨之前搬离庄园,谁料半路杀出一抹桂香。
他起身匆匆折一枝拥入怀里便原路折返,一到大路就开始全速狂奔。
身后响起汽车鸣笛时,陆君和已经能看到庄园门口的灯光了,隐约听到有人喊“陆少爷”,他摸了下左耳,迟疑地停下来。
这会儿雨下得还不算太大,可他下车早,尽管不停奔跑,还是没能在全身都湿透前赶到。
额前的湿发淌着水,陆君和的眼睛不断被浸湿,刚张口嘴里就抿进了些雨水,他便打消问好的念头。
Omega一动不动,霍尧将车窗降下几公分,说道:“上车。”
陆君和仍旧没动,看到霍尧的第一反应是惊诧,他前几天问过劳德,霍尧最早明晚才会回来。
惊诧过后是懊悔,先前因为租房花太多时间,如果他早点回来收拾行李,就不会遇到霍尧,从而被他看到这副狼狈相。
而且,此刻他怀里还用外套虚拢着一支深秋的丹桂花枝。
霍尧出差前晚,陆君和跟他提过,等他回来自己要搬出去住的事,还保证一定会整理好感情,不再烦他。
结果陆君和不仅还没走,怀里还藏着仍旧执迷不悟的佐证,尽管他只是一时起意而已。
霍尧再次说了“上车”,陆君和通过他张合的薄唇判定,他抹了把脸俯身凑近车窗,“你们先吧,就快到了。”
“陆君和,”霍尧用一贯毫无起伏的语调喊陆君和,“上车,这是命令。”
霍尧穿着军装,从陆君和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他胸前两排被顶灯照得熠熠生光的勋章。
他抓紧渗水的领口反驳,冷得缩了缩脖子,“我不是您的士兵。”
霍尧投来的眼神平静无波,好像陆君和是花草空气任意什么,无法叫他的情绪波动半分。
陆君和对他这样的反应已司空见惯,对视数秒,见他视线往下走,连忙拢紧外套。
霍尧很快收回目光,丢下一句“随你”随即吩咐岑副官开车。
陆君和比他们晚到两三分钟,一进门劳德迎上来,手里托着干毛巾跟毛毯,问道:“君和少爷,您早上不是带了伞么?”
陆君和把花枝放在毛巾上,接过毛毯一边擦头发一边说:“弄丢了,不好意思啊,明明你还特意嘱咐过。”
“没关系,您不必道歉,”劳德看着他,“您想来杯热可可或者热茶吗?”
劳德朝被带进来的东西望过去,自动扫描:“叶片细长光滑,枝条新长出的长度为2.73公分,排气孔相当密集,应该是丹桂中的朱砂丹桂。”
陆君和笑了一下,说:“是么,谢谢你告诉我品种。”
劳德说声不客气继续说:“这是丹桂中最接近霍尧信息素味道的一种。”
这点陆君和倒清楚,起初闻时就发现,这类丹桂味道极轻淡,即便在树下凑近闻也不觉得腻。
劳德是机器人,眼神并无感情,但陆君和还是被看得发窘,解释道:“在路上随手摘的。”
“好的,”劳德说,“您还没告诉我,是否需要热饮。”
陆君和说不用,劳德建议他先去泡个热水澡,厨房正准备着姜汤,他可以在泡澡后喝一点。
“有劳,我上楼换个衣服就下来。”陆君和裹着毛毯走到楼梯转折处,回头叫住转身要去厨房的劳德,“你怎么知道我淋湿了?”
劳德的虹膜闪了闪,朝楼梯上的人微笑道:“岑副官告诉我的。”
陆君和听后平静地感叹:“这样啊,岑副官真是好人。”
其实就算是霍尧说的,也不能证明什么,他很清楚,霍尧除了不喜欢陆君和外,实在算得上是一位合格的伴侣。
霍尧待陆君和很客气,他既不抽烟也不喝酒,日程透明,从无绯闻,也无任何不良嗜好。
他们的房间面对面,正圆的两端,是二楼相距最远的两个房间。
看到从楼梯口对面的书房出来的岑偕,陆君和朝对方点头致意,径直往房间走,岑偕也跟他点了头,而且朝他走来。
闻到岑偕身上携带的桂香的瞬间,陆君和本能地抖了一下,拉着毛毯将口鼻全埋进去。
“抱歉。”岑偕看到Omega的耳朵逐渐充血,反应过来往后退了退。
他跟没贴阻隔贴的霍尧共处一室不超过十分钟,高度匹配的信息素反应比他想的还要猛烈。
陆君和摇摇头,问道:“岑副官找我有事?”
岑偕转告说:“上将让我告诉您,您这几天最好是上云岫城住,这是上将房产中离您学校最近的一处,上将突发易感期,请您谅解。”
“他还好吗?”陆君和忍不住看向紧闭的书房门。
岑偕看着他担忧的眼神,说:“刚注射过新研制的特级抑制剂。”
陆君和前两天正好从二哥陆霁那听说过,这次新型特级抑制剂的效果是常用抑制剂的三倍,当然,副作用也不容忽视。
短时间内全身冷热交加,会像针扎似的痛,身体疲劳后会陷入一段时间的深眠。
注意到陆君和手里拿着桂花枝,岑偕立马想起在雨中遇到时,陆君和正护着的东西。
“恕我多嘴,”岑偕觉得陆君和不自觉的关心和紧张不似作假,“距离上将上次易感期才两周,这次新州军演,上将险些没能出席。”
霍尧的腺体还没痊愈么,陆君和垂下眼睑,沉默地盯着脚边墨色的地毯。
在岑偕看来,Omega像在反省,于是他趁势说:“我从没见过上将那么有耐心,一句话重复多遍,一直等您上车……”
陆君和终于听出岑偕的意思了,岑偕以为他和霍尧在闹矛盾,霍尧都给他台阶了,他应该原谅霍尧,陪霍尧度过易感期。
可实际上他们从没一起度过彼此的特殊时期,他跟霍尧只是协议婚姻,三年为限。
霍尧的腺体在一次平乱作战中受伤,信息素紊乱,易感期频发,他因为和霍尧信息素高度匹配被霍家找到,霍尧用他的信息素治疗腺体,对付易感期,而他则接受霍家对家里医院的高额研发费。
但陆君和在这场交易里动了心,被霍尧明里暗里拒绝过几次,他依然贼心不死,告白那天偏逢发情期,霍尧被引诱着暂时标记过他。
这事发生在半年前,霍尧倒没说一句重话,只是当时咬在他后颈的力道,让陆君和以为自己会被活活咬死。
从那之后霍尧勒令陆君和不要按月去提取信息素液。
霍尧的易感期不再需要陆君和了。
陆君和不便跟岑偕解释,只说:“我马上收拾东西。”
岑偕尴尬地摸摸脑袋,本想做和事佬,没想居然起到反作用。
“不用这么急,您不累吗,暴雨会持续一整夜,明天我过来接您,”他抬手看了眼发出亮光的通讯器,“您觉得如何?”
陆君和看他好像有事急着走,便口头先应下。
目送岑副官下楼,他转身靠在栏杆上注视着书房,好像是闻到Alpha信息素的缘故,他感觉身体暖过来,尤其后颈的腺体处,隐隐发热。
回到房间,陆君和快速冲了个澡,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拿出准备好的行李箱,除了几套常服和洗漱用品,就只剩桌上的两摞书以及他收集来的笔筒摆件,还有他从小到大用空的所有的笔。
不到十分钟就收拾完了,他正拨弄通讯器打车,门口传来劳德的敲门声。
劳德说:“君和少爷,姜汤煮好了。”
“就来。”陆君和打开门,接下劳德送来的姜汤。
“您要出远门吗?”劳德一眼看到房间内摆在门口边上的行李箱,还没合上,他启动扫描。
不等陆君和回答,劳德更正猜测:“您是要离开这里。”
“猜对了,”陆君和笑笑,把托盘放到地上,诚挚地看着劳德,“奖励你一个拥抱怎么样?”
劳德外表是十二三岁的男孩模样,麦色皮肤,永远面带微笑,直率周到,很招人喜欢。
霍尧上班,陆君和上学,平常两人在家相聚不多,标记事件之后,在家碰面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陆君和跟劳德说的话要比跟霍尧多得多。
庆幸有劳德在,不是真人是机器人也很好,他可以轻松地跟劳德聊天,回劳德问题也向他求解,临别时,还能很自然地要一个告别仪式。
劳德回复道:“我的荣幸,君和少爷。”
陆君和很轻抱了他一下,劳德没有立即走,问道:“霍尧知道吗?”
“算知道吧。”陆君和想,反正霍尧的意思也是让他不要住在这里。
得到答案,劳德表示怀疑:“您确定?”
“当然,岑副官也知道的。”
“大到暴雨将持续至明早九点。”劳德点了下太阳穴,投影出一段天气预报。
陆君和看完后说:“所以我得立马打车,晚了就没人接单了。”
劳德再次点太阳穴,这次投影出来的是各路段的交通事故新闻,因为暴雨,仅过去的十分钟里,首都就发生了八起车祸事故。
陆君和看后连连点头:“雨夜驾驶确实危险。”
他感激地说:“谢谢你,劳德。我会仔细查看司机资料卡,找个经验老到的。”
劳德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