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正午,池昀将明霜的认罪书递于御前。
谢靳白看后,径直去了长信殿。
昨日发生的事情太后也有所耳闻,只是潘美人腹中皇嗣平安无事,皇帝又命池昀主审,她就放心的去做甩手掌柜了。
近来日子实在惬意,尊贵如太后,也总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长子登基后前朝虽忙,但整体还算顺利,他自己能应对得宜;次子被禁足在府中反省,宫外也没传来什么坏消息,想是没有闹出什么幺蛾子。
午后阳光还算不错,太后的心情就更不错了,再加上宫里新进来的几个小丫头,一个赛一个的水灵,嘴巴也甜,她就点了几个年轻的小丫头,围坐在屋檐下聊天。
椅子上的白狐皮是皇帝几年前猎得的,被阳光晒得暖绒绒的,靠着舒适又柔软,小宫女们一人搬了一个蒲团,跪坐着给她讲笑话。
太后正乐不可支呢,就见皇帝快步进了院子,躬身道,“给母亲问安。”
太后挥挥手,宫女们四散开来,各忙各的去了。她站起身,替谢靳白掸了掸肩上不存在的尘,“咱们去屋子里说。”
看了明霜的认罪书,太后脸色也不太好看,冷笑道,“成阳?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
当年先帝登基,尊成阳为大长公主,二人虽非一母所生,但也算关系匪浅。
年少时横行京城,后下嫁给董国公赵氏,多年只诞下一女,而今时移势易,在京城横行霸道的,就成了她的女儿赵乐颜。
皇帝说道:“为了当日赵氏之事,姑母想必记恨上了沁和,因此设计。郭全还查到,不止兰蕙宫,永安宫边上的宫道,也被动了手脚。”
成阳长公主的目标不是萧长宁一个人,她只是想借此事打掉潘美人腹中的龙嗣,再嫁祸给旁人,至于旁人是谁,这与她没什么关系。她想搅乱后宫这潭水,那么,身在其中的人都无法独善其身。
只是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潘美人平安无事,也没想到皇帝对萧长宁的信任,更没算到自己的谋划被轻松识破。
“你今日来这一趟,是想问哀家,如何处置成阳吧。”
“…正是。”
太后问:“你当如何?”
皇帝没有犹豫,“削爵封禁,贬为庶人。”
太后蹙眉,“不可。单凭此项,虽可定成阳谋害皇嗣之罪,但沁和腹中胎儿毕竟无事,朝臣们…必定不会同意。”
皇帝拔高了声,“谋杀未遂,按照我朝律法,足以够她流放千里。”
太后微微摇头,“她毕竟是你姑母,皇亲国戚,你若这样做,宗族的亲王耆老们,焉能同意?”
对这样的说法,皇帝并不赞同。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是天子,为君,有过尚不能免,她是天潢贵胄又如何,为人臣者,还能越过我朝律法不成?”
太后未答,良久,她叹了口气,“你先回去冷静冷静,成阳的事情,母亲会为你办好。”
“皇帝,回吧。”
——
周德安觑着皇帝的脸色,“方才甘泉宫和永安宫都递了话上来,问陛下中午是否要去用膳…”
“兰蕙宫呢?”
周德安把头低得更下,“兰蕙宫那儿没有消息传来。”
“…去永安宫。”
永安宫。
郑言熙正在小厨房,盯着炉火上煨着的一品六珍合欢汤,宫女雁秋小跑进来,“主子,御驾朝咱们宫来了。”
郑言熙笑吟吟瞪她一眼,“意料中的事,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雁秋喜道,“主子料事如神,奴婢佩服。”
郑言熙骂了她一句“傻丫头”,叫她去茶房准备皇帝用的茶水去了。
哪来的什么料事如神,不过是比旁人多留个心眼。
早上池昀去了御前,想必审问的结果已经出来了。可圣驾没有去六宫,反而去了长信殿,这背后意味着什么,稍加思索就能猜到。
再联系昨天发生的事情,皇帝这会估计正为如何处置成阳大长公主发愁呢。
处置成阳大长公主,这件事在郑言熙看来并不困难,但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结合皇帝在前朝的一二举动,她隐隐能猜到,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皇帝打算从宗室皇亲、世家勋贵等处下手了。
后宫的嫔妃里,她、温贵嫔、禧嫔和祝美人,都是勋贵之女。禧嫔并非荣国公亲生,和勋贵势力不算是一条心,而她…
怀远侯府无子,她与妹妹言珑就是父亲唯一的指望。中宫空悬,父亲指望她能够登上万人之上的位置,可他却没读懂圣上的心。
正想着,皇帝悄无声息地进来了,他没让人通报,只身挤进了小厨房中,原本不大的空间更显狭小,“想什么呢?”
郑言熙一怔,连忙俯身行礼,“陛下圣躬安,您怎么也没让人通传,臣妾有失远迎…”
“朕安。”皇帝语气淡淡,“朕看殿中无人,听宫女说你在这里。”
郑言熙引皇帝往殿内走,笑着解释道,“臣妾闲着也是无事,想着中午给您准备的午膳就来了。”
皇帝轻笑了声,“大选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朕看惠妃那儿还是焦头烂额,你倒好,闲着去抢厨房的活计。”
“惠妃娘娘体恤臣妾,臣妾这儿的事情都轻松。”郑言熙奉上茶,“午膳还要一会才好,陛下先喝口茶。”
皇帝接过茶盏,“去拿棋盘来,朕与你手谈一局。”
二人对坐而弈,皇帝一边落子,一边同她闲聊,“昨夜池昀审了一整晚,陷害禧嫔的宫女已经招了。”
“幕后主使…是大长公主殿下吗?”
皇帝淡笑看她,“你很聪明,照你看,朕要如何处置她为宜?”
郑言熙落下一子,“陛下心里定然已有答案,臣妾不敢置喙。”
皇帝也不瞒她,“朕是有想法,但朕更想听听你的意思。”
郑言熙笑意微滞,“陛下又给臣妾出难题。”
她沉吟良久,方道,“依臣妾看,不如就将那宫女送去大长公主府,再令大长公主上折自辩,若大长公主真有悔过之心,陛下大人大量,不如饶她这一次。”
皇帝嗯了声,不再言语,只专心与她下棋。
午后,谢靳白从永安宫出来,下了两道旨意。
第一道旨意,命刑司杖杀明霜,并令各宫的宫女、太监前去观刑,以正宫纪,再命郭全出宫,亲自将明霜的尸体交到大长公主手上。
第二道旨意,晋郑言熙为四品贵嫔,并赐封号懿,一应俸禄赏赐比照二品妃位,迁居永安宫正殿,晓谕六宫。
——
天气日渐转暖,冬雪消融,徙雁回巢,冬日里的风波逐渐平息,从新桃初绽到荷香满径,似乎只在一夜之间。
三月初各州秀女入京,一轮一轮地筛选完,已是仲夏时节。
对于时间的流逝,萧长宁原本没有太真切的实感,只是看着潘美人日渐隆起的小腹,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入宫,已有半年光景了。
大选已毕,全程由礼部官员和惠妃、懿贵嫔二妃全权操持,最后册了新妃二十人,依照旧例都册封为采女,暂居曦和殿,待皇帝召幸后正式赐予位分和居处,再论搬出之事。
说是采女,其实就是无品级庶妃,即待召秀女,和宫女没什么区别。不过她们不用像宫女一样整日劳作,也可以同嫔妃们一样在宫中大部分地方走动。
萧长宁和陆莹从甘泉宫请安出来,闲聊起此事,“忙完大选的事,惠妃娘娘也能好好歇一阵了,果然,这人一忙起来,气色都不如从前好了。”
陆莹笑她,“就你最爱偷懒了,最近都少见你出门,在屋子里鼓捣些什么?”
萧长宁一件一件说给她听,“看看话本、写写字,困了就睡,醒了就鼓捣点吃的,要不就是和青芜她们打牌,姐姐要一起来吗?”
陆莹摇头,笑骂道,“小猪,阖宫里就你最自在了。”
萧长宁哼了声,“好呀,陆姐姐文文静静的大美人,竟这样说我!”
陆莹直笑,笑够了,想起正经事来,问,“你有收到曦和殿的拜帖吗?”
萧长宁想了想,“有一些,但我没仔细看,怎么了?”
陆莹说:“新采女们要想搬离曦和殿,成为真正的主子,就得得到陛下的召幸,正式册下位分。她们不敢擅闯长青殿,只能在后宫里下功夫,这几天,甘泉宫和永安宫的门槛都被踏破了。”
青芜在萧长宁耳畔轻声道,“奴婢听曦和殿的宫女们说,有一位姓薛的采女,生得…极具媚色,又善舞,身姿柔若无骨,纤纤弱质,接连两日被传去甘泉宫说话,想来…已得了惠妃娘娘的青眼。”
因着青芜的一番话,回到自己殿里,萧长宁让她把收到的拜帖都拿过来看看。
不看不知道,一共就二十个采女,萧长宁收到了十六张拜帖。她随手翻了翻,看拜帖上的落款——裴采女、谢采女、李采女…
青芜低声劝道,“若主子真有心要扶持一二采女,可得早点下手了,等惠妃和懿婕妤那儿挑完了,剩下的就都是些不成气候的了…”
惠妃手握大权,虽宠爱平平,但陛下对她还算信赖;懿婕妤就不用说了,有权有宠,封妃是迟早的事,说不准还能往那个位置上够一够。
连她们都这样着急的想要扶持人手,建立自己的势力,更别提下头的温贵嫔她们了。
可是,她无法想象,要怎么做,怎么说呢,才能把想要依附自己的采女引荐给皇帝,她说不来,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罢了。”萧长宁轻叹口气,把拜帖递还给青芜,“分朋引类,扶持自己心腹,这样的事情我做不了。”
青芜无法,默默地抱着一堆拜帖出去了。
一日午后,宁嫔做东,邀请了仪嫔、萧长宁和陆莹在聆音榭听曲赏景。
乐坊的伶人弹了一首旧曲,叫《长乐调》,琴声悠扬,听得人昏昏欲睡。
萧长宁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荣国公府,在府内的一方荷塘内,她跌坐在岸边,目光下垂,神情呆滞。
周遭有荣国公府的小厮们,他们围着她,指指点点,还有萧长乐和她的闺中好友们,她们站在荷塘的另一岸,脸上是嘲讽的笑容。
萧长宁似乎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个梦,且是幼年时才会做的那种,荒诞的、怪异的,但这种种荒诞怪异中,又透露着真实,让人难辨真假。
她固执的觉得,现在的生活,已经全然不是从前的样子,她不再需要时刻提防着旁人的暗害……不对,她仍旧需要提防。
有人朝她扔石头,有人朝她吐唾沫,此刻她更加坚定,这是一个梦了,她挣扎着醒来。
醒来时,周围多了许多人,太医、嫔妃、宫女太监…甚至,皇帝也在。
萧长宁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也没起身给谢靳白行礼,只是呆坐在原地。
皇帝发现她转醒,眼前一亮,“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周遭的一切声音在皇帝出声的瞬间静止了。
“…陛下?”萧长宁伸手去触摸皇帝的皮肤,察觉到温热的实感,她连忙缩回手,“您…怎么在这里?”
陆莹解释道,“方才正听着曲呢,你就睡着了,怎么叫也不醒,宁嫔姐姐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差人请了太医,太医一把脉,你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萧长宁这下实打实被惊住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语无伦次道,“臣…臣妾…身孕?”
皇帝点头,“太医说了,初有孕的人总是觉得疲劳,嗜睡,朕抱你回去睡吧?”
萧长宁脸颊一热,“陛下说什么呢,臣妾自己能走。”
这么多人看着,像什么样子?
皇帝托着她的手臂,将她半抱起身,不顾周围所有人的目光,“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