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古青自然十分了解吴克善的口味,孜然羊肉,手把羊肉,柿子牛腩,满满一桌子都是吴克善顶顶喜欢吃的。
吴克善当然不是真的就馋孟古青的手艺,他不过是希望能多些和女儿聚一聚罢了。
孟古青给吴克善倒了一杯马奶酒,笑道:“女儿改良过的,父王尝尝?”
“怪不得你姑姑说你,在紫禁城里也改不了胡闹的毛病。”吴克善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却已经端起琉璃盏,喝下一大口,紧接着便是称赞,“倒是还不错。”
“就是么。”孟古青因对着的是自家父王,也就一点儿也不管自己的皇后威仪了,连一头长发都只用一支木簪簪着。
吴克善又握起筷子,夹了一口孜然羊肉,尝过之后当然还是称赞:“手艺不错,皇上真是有福气啊。”
孟古青却撇了嘴:“父王,表哥才没有你这么有口福,我哪儿会总下厨啊,就算下厨……”
“就算下厨,也是做她自己最喜欢吃的。”福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便又来到坤宁宫,一径在孟古青身边坐下。
孟古青叫天冬给福临加上一副碗筷,笑道:“没见到你和父王一起来,还以为你前朝事忙,就不来了。”
“前朝的事么,倒是也不少。”福临先喝了一口茶,“不过,舅舅好不容易来一趟京城,陪舅舅吃饭这点儿时间总还是要挤出来的。”
这顿饭吃得很轻松,也很欢乐。吴克善毕竟一路风尘,吃完了饭,等到牛钮醒了,和自家外孙玩儿了一会儿,福临便吩咐吴良辅伺候老王爷去休息。
暖阁里只剩下福临和孟古青两人,福临叫奶嬷嬷抱了牛钮下去,半晌没说话。
孟古青觉得诧异,不由问道:“是前朝又有难事?”
“难事日日都有,习惯了。”福临在榻上坐了,叫孟古青在自己身边坐下,又琢磨了片刻,才开口道:“其实方才我来过一次。”
“嗯?”孟古青愣了一下,“表哥你……”
“我见你和舅舅聊得很开心,不好打搅。”福临抬手摸了摸孟古青的脸颊,“在我面前,还没见你那么撒过娇,我有点儿不太舒坦。”
孟古青笑了:“心里不舒服?你舅舅是我父王啊!”
福临怅然:“只能说明,你还是更依赖舅舅,对于我,是还有障碍?”
“没有啊。”孟古青很自然挽住福临的手臂,道:“只是,表哥你是皇帝,我是皇后,又是在宫规森严的紫禁城,你总不希望我真的成为祸国妖后吧。”
“你不会。”福临以手作梳,给孟古青拢了拢一头长发,“我只是希望,只有你我二人在的时候,你也能像和舅舅在一起时那般,自在。”
孟古青笑着点头:“我尽量。”
福临却笑着叹气,跟着掏出一张纸递给孟古青:“看看,牛钮满月的准备,还想添什么?”
那长长的单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孟古青有些阅读困难。“这,太多了吧。”
“多么?朕以为,还差很多。”福临指着纸上的一处,道:“这个数目也不好,可见礼部还不够上心。”
“再简单点儿不好么。”孟古青有些怪福临,“佼佼者先折,表哥你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那是那些佼佼者福分不够。”福临自有他的一套理论,“牛钮是朕的嫡长子,这嫡长二字可压一切。”
孟古青很清楚福临的脾气,在这些事上面,她是劝不住他的。“罢了,你是做阿玛的,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牛钮满月那日,紫禁城里要多热闹有多热闹,比过大年还要热闹得多。福临的几个挂名妃子自然也要出席,还得乐呵呵的出席,当然她们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也就只有她们自己最清楚了。
刚满月的奶娃娃当然什么都不懂,大多时候还是躺在奶嬷嬷的怀里呼呼大睡,这些热闹都是给前朝后宫,给天下百姓看的。福临要通过这场热闹昭告天下,他有了嫡长子,大清江山永固!
孝庄明白福临的意思,所以这场热闹,她也凑了很大的份子。孟古青其实心里也很清楚福临的意思,当然牛钮毕竟是她嫡亲的儿子,对于福临这种又公又私的做法,她的感觉就比较复杂了。
福临了解孟古青,忙了大半天之后,回到坤宁宫的暖阁里,两个人脱下华服,换上便装,终于可以放松放松了。
福临歪在榻上看杂书,孟古青站在多宝阁前,摆弄着她喜欢的那些小玩意儿。
过了好半晌,福临站起身来,走到孟古青身边,把书放到多宝阁上,道:“表妹你有些不高兴?”
孟古青侧过头瞧了福临一眼,道:“怎么突然这么说?”
福临把书放到多宝阁上,转身握住孟古青的肩膀,道:“你不高兴在,觉得朕这么给牛钮庆满月,是做给天下人看的。”福临这话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孟古青勉强扯了扯嘴角:“有什么不高兴的呢,牛钮是你的嫡长子,生在皇家,他没得选啊。”
“是啊,他没得选啊。”福临有些怅然,“若是有得选,这个皇帝其实也没什么好当的,朕也……”
“表哥你可别说你不爱做皇帝啊。”孟古青秀眉微挑:“哪天真的不叫你这么忙了,恐怕你一时半会儿是很难适应的。”
福临也学着孟古青的模样,轻挑下眉毛,跟着扬起胳膊,刮了刮孟古青秀挺的鼻梁,道:“又做蛔虫了?我六岁便做了大清的皇帝,一个六岁的娃娃,知道什么呢。到了后来,是现实逼着我不得不去学如何做皇帝。其实,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我到底适不适合做皇帝。”
听到福临这么说,孟古青也不由得皱起眉头:“是不是世间事皆有定数,也许命运的安排,就是最好的安排吧。”
“如果……”福临瞧着孟古青的那双眼睛,道:“只有做皇帝才能遇到你,才能和你走到一起,那我是觉得,过往的那些苦,也没有白吃吧。”
孟古青白眼一翻:“表哥你真是越来越会说好听话了啊,这难道也是从汤玛珐那儿学来的?”
福临却摇头:“我若说,是无师自通,你信么?这是对着你,才能有的本事。”
“是么……”孟古青眼睑低垂,避开了福临灼热的目光。
福临当然不会为难孟古青,他摸了摸孟古青的后脑勺,笑容中透着些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多希望你对我也有这种无师自通的反应啊。不过没关系,日子还长的很,值得等待。”
“无师自通的反应……”孟古青呢喃着,也琢磨着福临这句话:“你说,你方才那么会说好听话,都是无师自通?”
“是啊。”福临非常认真的点头,“你以为,朕会对旁人说这些么?就算是额娘,也没有过。起初我也觉得奇怪,后来我仔细琢磨了,是对你,只有你,我才会如此啊。”
孟古青脸红过耳:“表哥你……这么说出来,不难为情么?”
“难为情?对着你?”福临当然摇头,“一点儿也不啊,对着你,我想说什么都可以,在你面前,我很自由。”
孟古青一摊手:“好吧,自由好啊。”
自由当然是天底下最可贵的东西,孟古青对此可是深有感触,因为牛钮满月,她终于重新获得自由,不必再待在坤宁宫了。
她最想做的事儿,福临自然也十分清楚。于是满月次日,一辆那车悄然离开了紫禁城,朝着南郊去了。
马车里,孟古青微微撅嘴,对福临道:“去都去了,总是要骑马的,从这儿骑出去不是更快?”
福临一边看书,一边道:“不过带着你过过瘾,骑那么久,怕你受不住。”
“太医不是说过了,我早就没有大碍了。”孟古青挪到福临身边,挽住他手臂,道:“表哥,你最好。”
福临心下一动,终究理智站了上风:“我问过太医,他是说可以骑,但是点到为止。点到为止是什么意思,不必我解释?”
“太医又不在,姑姑也不在。”孟古青真的是技痒:“勾起瘾来怎么办?”
“南郊又不是只有骑马一件事可做。”福临轻抚孟古青的脸颊,道:“你不对你自己的身子负责任,我总要对你负责任的。除了骑马,射箭随你,别的也随你。”
“不能讲价了?”孟古青怀抱双臂,板下一张脸来:“表哥你真是,有点儿讨厌。”
福临当然很清楚现在可不是纵容孟古青的时候:“再过一个月吧,再过一个月,你想怎么骑,我都陪着。”
于是,福临第一次享受了孟古青几乎一路没怎么和他说话的待遇,可他一点儿都不生气,反倒有些享受。
到了南郊,孟古青下了马车见到福临抿唇微笑的模样,不由有些诧异:“表哥你这样子…”
福临索性揽住孟古青的肩膀,道:“我乐得见你耍性子的模样。”
“谁耍性子了!”孟古青见到南郊的天高地阔,也懒得再跟福临逗嘴皮子了,打了个呼哨,原本还在吃草的骏马便哒哒哒哒朝着她和福临跑了过来。
坐在马背上驰骋,整个人都开阔起来,孟古青扬起马鞭,催马快跑。福临当然就变身孟古青小跟班,她跑多快,他就跟着跑多快。
看着骑在马上,一脸欢快的孟古青,福临只觉得他想守护这姑娘,她要什么,他都给,只希望这姑娘的脸上能始终有这样欢快的笑容。
所以,还是依了孟古青的性子,没在她没能尽兴时便要马停下,直到她已跑得大汗淋漓,自己觉得不能再继续跑下去,便渐渐慢了马速,福临这才也跟着停下来。
高高大大的一棵树下,福临和孟古青紧挨着坐了。孟古青喘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道:“体力比之前差了好多,看来还要修养好一阵子,大概才能恢复如初。”
“你很快便会恢复如初。”福临瞧着孟古青的侧脸,很是笃定,“有太医在,还有表哥在,很快。”
孟古青点了头,跟着又扬起头瞧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只觉心怀舒畅。福临始终瞧着孟古青的侧脸,目光中满是柔情。
“今儿个表哥你如了我的愿,我也会如你的愿。”孟古青侧头瞧着福临,正正好对上他那灼热的目光。她其实真的难得主动,这次,她主动伸臂搂住福临的脖子,樱唇吻了上去。
对待喜欢的姑娘该如何温柔,对于福临来说,是只要对着孟古青,就能触发的被动技能。福临搂住孟古青纤细的腰肢,温柔地回应着她。
终究是在空旷的草地上,两人也都清楚不远处便有侍卫在暗中保护,完全放开自然是不可能的,也就只能浅尝辄止。
孟古青虽然是在科尔沁草原上长大的,不过终究还是个脸皮儿有些薄的丫头,一吻过后,面红过耳,避开福临的目光,问道:“这就回紫禁城么?”
“才出来多久,这么快就想回去了?怕奶嬷嬷照顾不好牛钮?”福临好笑地瞧着孟古青,“既然出来了,还是玩儿尽兴?”
牛钮是个奶娃娃,其实福临和孟古青从一定程度上来讲,也都还在爱玩儿的年纪。
孟古青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那表哥你说,还玩儿什么?”
“射箭啊,你也很久没摆弄过弓箭了吧?”福临当先起身,而后握住孟古青的手,将她拉了起来,“你在宫里养着的这段日子,我叫他们又把南郊修整了一下,走路去瞧瞧?”
孟古青很喜欢南郊清新的空气,也就任由福临拉着她走,去到哪儿,她其实也并没有所谓。不过,越往深处走,她竟然越有一种熟悉感,她有些困惑了,仿佛突然之间,她从京城回到了科尔沁草原,回到了她最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想的那段日子。
“表哥……”那打靶场不再是从前孟古青见过的模样,反倒变成了她在科尔沁时常去的打靶场。
看着孟古青复杂的神情,福临握起放在一旁的长弓,右手拿了一支长箭,将长箭搭在弓上,一经用力,便中靶心。
孟古青也一样搭箭上弓,一次便中红心。“表哥,这儿的图纸,你是向我父王要的吧?”
“难得舅舅记得清楚。”福临又一次搭箭上弓,“我还怕他想的不够全面,有所遗漏。你要是觉得哪里还需要调整,大可再画一张图纸,我叫他们再调就是。”
孟古青四下瞧了瞧,笑道:“其实更多的细节我也已经记不得了,这儿已经是我印象中的模样了。表哥,谢谢你。”
福临放下手中长弓,走到孟古青身边,揽住她的肩膀,道:“跑马和射箭,蒙古还是更专业一些,把这儿布置成科尔沁草原的模样,其实更合适一些。”
“就是,没有牛羊哦。”孟古青自然是在开玩笑,“不过,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吧。”
福临思忖着孟古青的话,道:“你要是很想要牛羊……”
“算了算了。”孟古青赶忙摆手,“我不过说一说,逗你玩儿的。这儿要是养了牛羊,真的变成科尔沁了,可不是什么好事。满人虽然和蒙人携手打下了天下,可是治理天下就不能靠马背上那一套了。所以,南郊其实还有更大的用处吧。”
“是啊。”福临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你说的不错,如今南郊虽然还只是跑马场、射箭场,可是终有一日,这儿会有更大的用处。只是不知道,那一日多久才会来。”
“总有它该来的时候。”孟古青轻握住福临的手,道:“我们不操之过急,就顺其自然,该怎样就怎样,或许就是最好的安排。”
福临瞧着南郊这片广袤的土地,道:“我想,也许有朝一日,这儿会成为我大清最重要的地方,江山能否长久稳固,也许看的就是这儿了。”
孟古青略一思忖,道:“江山稳固,首重军事。”
“是,江山稳固,首重军事。”福临重复了一遍孟古青这句话,“这儿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也许……”他目光突然变得深邃了些,“也许在朕的手上,也许在你我的孩子手上,终究会成为十分重要的地方。”
孟古青一时间有些读不懂福临眼中的复杂的神色,她勉强笑了笑:“既然是表哥想做的事,我相信,表哥一定能做成。”
福临神色稍微轻松了些,玩笑道:“表妹你不是说过,我没那么长的命么。多尔衮,还有我阿玛,他们寿数也都不长。也许这就是汤玛珐他们说的,遗传?”
“我开玩笑的,你儿子寿命就长的很,你要是不作,估计也不会短的。”孟古青这话这么说,其实也一点儿毛病都没有,“所以,放心啦,想做的事情表哥你都会做完的。说不定……”她稍稍犹豫,便道:“没曾想过的事,也能做完。”
福临有些好奇孟古青话里的意思:“没曾想过的事?”
“嗯……”孟古青琢磨了一下,道:“表哥虽然能够敏锐感觉出东南西北各个方位的不稳定,可是究竟怎么个不稳法,还是需要时间才能有结论。那些不确定的事儿,自然是没曾想过的事儿咯。”
福临眉毛微挑:“这么说,倒是也没什么错。”
“放心。”孟古青翘起脚,学着福临的样子,摸了摸福临的后脑勺:“不论将要面对什么,我都会坚定不移地站在你身边,只要你别把我丢到冷宫去。”
又提这事儿……福临真是拿孟古青没法子:“表妹啊,你究竟是为什么这么不放心?总觉着我会想要把你丢到冷宫去?我这样子,真的是有朝一日会把你丢到冷宫去的样子?我这辈子是注定要娶科尔沁的姑娘做皇后的,不是你,还能有谁?”
孟古青笑了:“科尔沁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姑娘,没有我,还有我侄女啊……”她就这么轻松地说了这句话出来,毕竟在过往的那么多次中,她的侄女一次又一次进了紫禁城,入主中宫。
“你侄女?”福临笑了,“多大?还是个娃娃吧?放心……”福临握住孟古青的肩膀,直视着她那双眼睛,“你这辈子都是紫禁城中的女主人,只要我在一日,你便是一日,倘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也会坐到我额娘那个位子上去。一切的一切,我都会为你安排好。”
“好。”孟古青想,既然命运已经把她推到了这个地方,那不如就此享受当下,未来究竟如何,也交给命运好了。如此这般想着,孟古青情不自禁搂抱住福临,“表哥,你可知道,走到今时今日,我走了多久么……我走了那么久那么久,久到我都要放弃了,我从来不曾想过,你我,会有这样一天,会如此这般相处。”
福临摸着孟古青的后脑勺,道:“你是我此生此世喜欢的人啊,我要你走了很久很久么?如果真的有那么久,我向你赔罪。”
“真的很久很久。”孟古青的眼睛湿了,她自诩自己始终是个坚强的人,不论在谁面前,她都穿着一副铠甲,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不让脆弱有一丝一毫外露,可是面对着这样的福临,她愿意脱下那副铠甲,愿意露出自己软弱的那一面。
“那是我错。”福临捧着孟古青那张俊俏的脸,瞧着她那双湿润的眼睛,“我不该让你走了那么久那么久,我该在见到你的那一刻,就让你站在我的身边,一直一直站在我的身边。”
孟古青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绪,脸上又露出了笑容,说出口的话也透着轻松:“不论将来如何,至少我们有过现在,对吧表哥?”
福临的言语间透露着坚定:“我向你保证,将来也会是现在这样,如此这般,不会有丝毫差别。”
“我信你了!”孟古青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笑容,那是世间最宝贵的单纯的信赖,“表哥,我会永远记得我们在一起的快乐的日子。”
“那可坏咯。”福临轻轻捏了一下孟古青的脸颊,道:“我们快乐的日子还会有很多很多,每时每刻都记住,要有多好的记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