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远候府近几日洋溢着喜气的氛围,大奶奶林氏嫁过来两年总算有了身孕不说,大少爷前两日还被陛下倾点为御前侍卫,这等双喜临门的好事直让大夫人面上的笑意掩饰不住,下人们领了赏钱,也都跟着一道乐呵。
前来道喜恭贺的人也不再少数,要知道御前侍卫靠近皇帝,职位清高,升迁容易,是不可多得的美差,盛京多少世家削尖了脑袋想靠关系将家中子弟塞进去也是很难的。
而黎胤是陛下倾点的,这份殊荣自然让人羡慕嫉妒。
黎缈也高兴地弯弯眸子,因为她又升辈分了。
府中的几位少爷近来忙着科考,没得清闲,黎缈便约着府里几个姑娘们出去踏青玩,顺带着给还未出生的重重孙买对银项圈银镯子。
出府的时候,黎缈先去看了疯婆,她穿得很精神,发髻梳得光溜齐整,眼睛上蒙着一层黑布,静静地坐洋槐树下绣着花,手指熟练地捻着针线,嘴角挂着柔和的笑意,轻风拂过,树枝头随风轻轻摇晃着,很有一番恬静淡然的意境。
这些日子疯婆也没再发疯,除了嘴里偶尔叨叨几句听不清楚的话,大多数时候她都在温和地笑着听几个侍女打闹撒欢。
她还是把黎缈唤做“玉娘”。
黎缈去的时候两个小丫鬟陪在疯婆的身边,正在说笑着什么,脸上洋溢着蓬勃朝气,都像是花骨朵似的逗人喜爱。
几个小丫鬟见黎缈来了连忙起身行礼,“姑娘,江嬷嬷给姑娘绣了手帕,可漂亮了。”
“是呀,姑娘,嬷嬷真厉害,绣的是双面锦。”
“玉娘来了。”疯婆抿嘴笑,这些日子在候府住得好吃得好,原本蜡黄的脸变得白净,模样说不上出众,看着却很舒服,在她身边待着总觉得心静。
“嗯,我来了。”黎缈唇角翘起,她挺喜欢疯婆的,很像她和爹爹在西北住的时候邻家的那位热心却又温婉安静的婶子。
“阿娘给你绣了手帕,你看看喜不喜欢。”疯婆将最后一根线咬断。
黎缈看着那张粉色丝娟绣着白色玉兰花的手帕,生动逼人,她眉眼弯弯,“我很喜欢。”
疯婆就笑了笑,又埋下头嘟囔着什么话,手上的动作没停,继续纳着鞋底,耳鬓处几缕青丝飘下来,遮了脸。
黎缈伸手替她捋好,夹在耳后,“您要是累了就歇会儿,我要出门一趟,去踏青玩。”
疯婆垂着头没有回应,她一向是自己做自己的事,偶尔会答一句话,然后嘟囔几句没人能听清的话,黎缈见她安静地纳着鞋底,也不在意,并没有期待她搭自己的话,她沉溺在自己混混沌沌的世界里。
只是黎缈转身离开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一句轻轻的嘟囔声,“不要见曲晟。”
黎缈的身子一怔,猫儿眼闪过一丝诧异,她转过身看着疯婆。
疯婆还是神色认真地纳着鞋底,抿着唇笑着,似方才都是错觉。
“嬷嬷方才说什么了吗?”黎缈问阿豆。
“奴婢依稀听见她说,不要见谁。”阿豆敛着眉,不确定自己方才是否听错了。
“您方才说什么?”黎缈蹲下身子问她,疯婆却着恬淡地笑了笑,“阿娘给你做绣花鞋。”
“姑娘,江嬷嬷方才说不要见曲晟。”守在疯婆旁的小丫鬟笑嘻嘻地道,“奴婢听清楚的。”
曲晟。
黎缈在心底默念一遍这个名字,心神微动,她指了指那个分外活泼的小丫鬟,让她靠近一些。
“春杏,你和春桃悄悄去打听一下甜水巷秦素玉的事,包括这个叫曲晟的人,事无巨细,能打听到什么打听什么,回来再告诉我。”
“姑娘放心,包在奴婢身上。”春杏拍了拍胸脯,她性子活泼,嘴又甜,这样的事交给她去做最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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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姐四小姐见老祖宗要带自己去踏青,在府里闷坏了的两人自然满是欣喜,听说要去踏青,便嚷嚷着要去云翠山捡桃花煮茶喝。
就连赵妍语眸色里也带一丝喜色,少见得换了一身浅粉色的襦裙,擦了些胭脂水粉,头上佩戴着浅粉色中间点缀着小珍珠的步摇,温婉可人又带着少女的俏皮。
只是这样的喜色没持续到多久就散了,赵妍语没料到今日出行的只有她们几个,外加黎缈的两个好友,一个是古松婷,一个是许小妹。
她原以为二表哥也要去的,便是再不济,黎缈不也认识那么多非富即贵的公子么?今日却是一个也没见着,于是踏青的兴致就去了大半。
来个古松婷倒还好,没想到竟然还有个老土的乡下丫头,赵妍语在瞧见许小妹的时候眉头忍不住蹙起来,眸子中闪过一抹嫌弃,穿着一身青灰色的粗布,说话还带着浓浓的乡下口音,就算模样不错,却也实在寒酸,同她们几个明显格格不入。
许小妹有些腼腆地抿唇笑了笑,有些紧张抱着一个粗布包袱,怯生生地朝着车厢里面几人行礼,道了一声,“姐姐们好。”
“小妹包袱里装的什么?”古松婷同她熟稔,也就笑着搭话。
“是我做的几样点心,黎姐姐说今日去踏青玩,我想着姐姐们饿了也可以垫垫肚子。”许小妹弯了弯水灵灵的眼睛,打开包袱,“姐姐们现在也可以尝尝,刚刚才出锅,正热乎着呢。”
包袱一打开,车厢里便满满都是让人口吃生津的香气。
许小妹的手艺很好,所以兄妹两个才会想到在盛京摆摊卖点心赚些银子给母亲治病,许四喜常常会带些她做好的点心给黎缈尝,口头上也最是疼宠这个妹妹,时刻把自己妹妹放在嘴边。
“哥哥说黎姐姐喜欢吃咸香味的,我就特意给你做了两款,一个是虾酱脆米小卷,一个是辣味鱼饼,姐姐可以尝尝味,不过别吃多了,吃多了估计要喝很多水。”许小妹腼腆地道。
黎缈早就与她相熟,也不客气,一样捻了一块吃起来,猫儿眼亮了亮,毫不吝啬地夸道,“味道很好。”
许小妹这才放心地捂着唇笑起来,“那下一回我就做这两样让哥哥给您带去。”
初春时节云翠山的景色美不胜收,巍峨的山顶葱绿一片,山脚下有一片桃林,此刻正盛开着,一团团,一簇簇,含苞的花骨朵若娇滴滴的美人一般躲在新叶后,浅粉色的一片,还未走进就闻见一阵阵香气沁人心脾,许是下了几场春雨,长满了嫩草的石阶上布满花瓣,远远望去,如同人间仙境。
三小姐黎纤性娴静,平日里几乎绣棚子不离手,这会被美景震撼,也就撩开车帘探出半个脑袋感叹,“这儿真美。”
黎娴笑嘻嘻地挤了过去,又遗憾道,“可惜大嫂怀了孕,不然也能来看看。”
黎纤就敲了敲她的脑门,嗔怪道,“大嫂怀孕是好事,说什么可惜呢?这景色年年都有,今年看不见,明年再来看就是,踏青哪有大嫂怀孕重要?”
“是是是,小妹我说错话了,大嫂长得好看,生下来的小侄子许是比这景色还好看呢。”黎娴吐吐舌头笑着道。
林氏身子骨弱,汤药不断,这两年也一直在调理身子,好不容易能得了孩子,侯府的人自然高兴,虽说大公子黎胤如今也才二十二岁,距离四十岁还有些年头,但黎家还是担心着,怕林氏难孕,到时候四十岁再给黎胤纳妾的话,只怕会坏了一家人的和气,黎家没有妾室庶子,自然也不想沾上那些腌臜事,如此一来也就放心多了。
不管男女,只要能生就是好事。
“老祖宗,婷姐姐,我们一起去放纸鸢吧。”黎娴眼睛带着希冀,嘟着嘴撒娇,“老祖宗离开盛京后,我就没放过纸鸢了。”
“我和三姐姐带了好几副纸鸢来,老祖宗小时候放纸鸢是放得最高的,以前还给我和三姐姐赢了好多零嘴儿。”黎娴想起以前放纸鸢的日子满是怀念。
只是黎缈离开盛京后她们几个觉得没趣也就没去放过了。
黎纤虽然没有开口说话,眼底却隐隐期盼着。
“好啊。”古松婷笑着应了,她也好久都没有放过了,“缈缈去吗?”
黎缈摇了摇头,“你们去吧,我在这给你们煮桃花茶。”
赵妍语挣扎犹豫了好一会才道,“我也不去,我陪着老祖宗。”
听闻黎缈不去,黎纤和黎娴就有些失落,不过出来都出来了,不去玩一次就太亏了,两人也就没在意那点失落拉着许小妹和古松婷去取纸鸢。
古松婷听了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似想到了什么,神色黯淡了一瞬,抿了抿唇对着黎缈道,“那你先在这随便转转,我们一会来找你。”
“嗯,你们去玩吧。”黎缈转过脸看着赵妍语,“你确定不去?”
赵妍语听见那方传来清脆的笑声,眼底闪过一丝挣扎,她是想留在这和黎缈亲近些的,好拉近两人的关系,但眼下好像也没什么好聊的。
放纸鸢那的方也有好几拨人,眼下正是热闹,她抬头看着天上翱翔着的纸鸢,心底不再犹豫,“那我先过去了。”
黎缈点点头。
阿豆将车厢里的案几小凳子都取出来,寻了一处宽敞的地放置好,只是清点了东西后才发现没带茶壶。
那就不好办了,一会儿姑娘们玩累了口渴要喝水怎么办?
云翠山脚下有一条小溪,上巳节的时候,人们会坐在水渠两旁,在上流放置酒杯,任其顺流而下,杯子停在谁的面前,谁即取饮,彼此相乐,便是这个时候,那条小溪旁也应当还有人。
黎缈便打算去借一个茶壶。
带着阿豆过去的时候果然就看见七八个男男女女围着小溪流坐着,溪岸边传来一阵阵起哄的笑声,一派鲜活。
那些人旁边还有个穿着蓝白锦衣长袍的少年人,十**岁年纪,头上簪了一枝桃花,相貌出众,气质出尘,正靠在太师椅上阖着眼睛休憩,嘴角含着笑意,看起来很是享受。
清秀的灰衣小厮在一旁煮茶,缕缕白雾从茶壶里飘出来,黎缈鼻尖动了动,闻出来那是钱塘最稀有的径山茶,这种茶可遇不可求,有钱也买不到。
黎缈仔细观摩着男子的那方,降香黄檀木流纹案几,紫砂茶壶,白玉月光茶杯,徐记的点心,男子身上盖着的薄纱被亦云锦。
吃穿用度都是昂贵稀罕的东西。
小厮边煮茶,边摇头晃脑给男子念着诗,嗓音清脆悦耳。
黎缈噗嗤笑出声来,这倒是个极其会享受的主儿,到了这样的地儿,也要这番雅致,该享受的东西都备了个齐全。
似被黎缈的笑声打扰,男子睁开眼睛看她,“姑娘有事?”
“有事。”黎缈弯弯眸子。
小溪岸边的公子小姐们见男子和一个陌生的姑娘聊起天来,有些好奇地问,“七郎,这位姑娘是?”
王七郎端着茶杯啜一口,颇为享受地叹了一声才幽幽开口,“某不认得,这位姑娘是来借茶壶的。”
“借茶壶?我这带了多余的,姑娘要的话,我这就去取来。”其中一个少年开口道,他见黎缈生得娇俏,心底便有些好感,也乐意帮这个忙。
“那就多谢了。”黎缈笑着应声。
那少年便打算起身去取,只是被王七郎叫住,“等等,我这儿有一副紫砂茶壶倒是可以送与姑娘,不过姑娘既然来了,不如和咱们一道玩?”
紫砂茶壶可是很名贵少见的,溪岸边的人都诧异地盯着王七郎。
“怎么玩?”黎缈挑了挑秀气的眉毛。
“如你所见,流殇曲酒,要是轮到姑娘了,姑娘做一首诗就不必喝了,只玩三场,玩了,某就将余下的一套紫砂茶壶送你。”王七郎手指点了点桌子,小厮阿木就将折扇递给他。
“我不会作诗。”黎缈摇头,她最讨厌这些文邹邹的东西。
此话一出,那些溪案边的小姐们眼中便露出几分轻视鄙夷,她们这儿的人都是文臣子女,书香门第,今日聚在一处玩也是因为都是一个诗社的,见这桃花开得好来取个雅性。
原本说话那少年不好再开口,他们都是以王七郎为首的,他立了规矩,大家都不打算忤逆他。
“哦,那就遗憾了……”王七郎佯装无奈。
阿豆生起怒意来,欺负一个姑娘家算什么,不就是一个茶壶,威远候府又不是没有。
黎缈却不恼,他们既然想玩,她就陪他们玩玩,“我不会作诗,但喝酒厉害。”
“有多厉害?”王七郎含笑问。
“你们这儿的人,都比不过我。”黎缈抬起下巴,张狂道,不单单是喝酒,打架她也能放倒。
一个个的,就会写几首酸诗而已,都是些花架子,打起架来只能哭爹喊娘。
事实上,因为大宋和北狄暂且停战,这两年来大宋的文武之争越来越烈,文臣主和,看不惯武夫,武夫主战,看不惯酸儒,在学院里就连小辈之间也是争斗不停。
她话一出,在场的人都笑起来,只道她口出狂妄。
“不信的话你们都上。”
少年人正是意气之争时,被一个小姑娘挑衅了自然不愿意不战而降,于是命人将各家车厢里的酒都搬出来,又派小厮去其它人家买了些酒回来,地上放了满满一堆酒罐子。
王七郎含笑看着,却在黎缈温酒时放白糖的时候眸色中滑过几道诧异。
阿木见了,也悄悄靠近王七郎,压低了声音道,“七郎,老家主前些日子在府里也是这样吃酒的……”
“阿木记得,老爷子说是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小姑娘教的……”
“七郎,老家主不是说让您将人娶……”
王七郎睨了阿木一眼,阿木识趣地噤声,将其余的话吞进肚子里,便专注地看着眼前激烈的比赛。
眼前的小姑娘温酒慢条斯理,动作很好看,吃酒的时候也是笑眯眯地,一脸的娇憨满足,她动作很斯文,速度却一点不满,吃完一杯酒还会舔舔唇,显然很是享受。
很快,她的脚下越来越多的空酒罐。
“呕……”
“不行了……”
陆陆续续地,有人举手投降。
那堆参赛的少男少女不少人满脸通红,甚至有人呕吐出来,少几个还在坚持的人也不过是硬着头皮在喝,实则胃里已经一片翻涌。
反观黎缈这方,完全像个没事人一样,吃完一杯还舔舔唇,一脸魇足。
等到黎缈放倒一片的时候,她摸了摸肚皮觉得有些撑,转过脸看着太师椅上支着下巴看好戏的人,她笑了笑,伸出手,“紫砂茶壶。”
“阿木。”王七郎微微颔首,也不打算食言。
阿木便去车厢里取了一套新的。
王七郎将茶壶递给黎缈,黎缈笑眯眯地接过,转身离开的一瞬间,狠狠地踩了他一脚,然后拉着阿豆就跑。
身后响起呼痛的叫声,黎缈才好心情地哼着曲回去。
想看她的戏,就得付出肉疼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