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千钟从秋月春风楼回到庄府时,里里外外围守庄府的羽林卫已尽数撤走了。
兵荒马乱间,庄府还没来得及布置上元节的一应装点,正月十四已近圆满的朗月倾下如霜如雪的寒辉,毫不厚此薄彼地铺展在每一户门庭间,映得庄府比起四邻那些装饰热闹的门户愈显得冷清一片。
送千钟回来的是两个便服的羽林卫,姜浓迎出来时,一搭眼便从那貌不惊人的装扮里瞧出来者不俗的身份,却也识趣地不曾道破,只好生将人送走,便关切地打量千钟。
“县主一切可好?”
“我都好。”千钟挽了姜浓,直往内院里走了走,才道,“姜姑姑,皇上说,我兄长不见了,要我协助京兆府寻人。这是怎么回事,您晓得吗?”
“县主莫急。”姜浓在挽于她臂间的手上轻抚了抚,从容静定道,“早些时候,京兆府也来府中问过。梅先生在皇城里谁人不识?县主尽可放心,定不会有事的。”
千钟在秋月春风楼乍听到这事时先是一惊,而后也是这个反应。
梅重九从前在皇城里吃的可是抛头露面的饭,这样一个人要只是走丢,应该用不了个把时辰就能循着踪影,何须京兆府兴师动众地这么个寻法?
他眼睛不方便,自己躲起来怕不容易,必是有人将他藏起来了。
一见姜浓这派云淡风轻的反应,千钟心下了然,“姜姑姑说得在理,兄长福泽深厚,不必咱们操心,京兆府也一定很快就能寻到他了。”
千钟应着协助找梅重九的这道旨意回来,原该先去梅宅看看,却先朝庄府来,是因为还有桩更紧要的事。
“姜姑姑,”千钟又问,“昨日大人从府里走之前,可留过什么话吗?”
如果庄和初事无巨细地算到了一切,那该也能算到,她在今夜就能平安无事地从宫里出来,满怀困惑与震骇,急着想要寻个地处问个清楚。
极有可能,庄和初会顺着她的这份急切,留些什么指点给她。
也许,这里面就有他转危为安的关键。
庄和初那日留了不少话,但没有哪句是留给千钟的,不过,姜浓道:“大人留了件东西给县主。”
千钟精神一振,忙央了姜浓速速带她去看。
姜浓引她去了内院卧房里,直走到内间床榻前,就见收拾利落的床榻上安放着一个大而扁平的箱奁,上面以螺钿做了镶嵌,在灯烛映照下溢彩流光。
姜浓直将千钟引到这箱奁前,“这上面的锁扣是机簧锁,箱盖关合便自动落锁,打开则需有对应的钥匙。大人说,这钥匙在除夕时就已交到县主手中了。”
除夕时给了她?
从除夕到今日,不过短短半个月,已觉得有一辈子那么长了。
千钟在芜乱的记忆间穿行寻索着,不经意转眸间,掠过妆台,目光不由得一定,忽地想起些什么,抬手朝鬓发间摸上去,准准地抽下一支金簪。
这是除夕那夜庄和初送给她的,说是原打算为她及笄之用,未料梅重九以兄长身份送到了前头,还是将它送给她,亲手为她簪在发间。
后来她作势吓唬他要摘掉,庄和初还当真紧张得很。
这金簪式样很简单,只在簪头上有些算不上花纹的凹凸纹样,如今对着这箱奁上的锁眼瞧着,正正契合。
早在半月前就交给了她这把钥匙,便是说,这人早在半月前就做好了这道筹谋。
这里面装的能是什么?
千钟紧张得手上微微发颤,试了两次才听得“咔哒”一声轻响,箱盖一抬,目光才往里一探,就蓦地呆住了。
抬箱盖的手顿然一僵,怔愣良久,才缓缓开到底。
里面尽是一片夺目的金辉。
这东西她不久前就见过一次,还是由宫里送来的,不必动手去翻就知道是什么。
是一套嫁衣与一顶盖头。
与宫中送来给她的那套仪制相同,一样用了簇金绣,却比宫里的纹样还要精细绚丽,处处花团锦簇,镶边的地方又排着细细的竹叶纹,仿佛有密密丛丛的竹林在不惹眼处暗暗护卫着花团。
这些花样……
都是那日在这房中,庄和初让她看过的,那时他问她,最喜欢哪个花样,喜欢到想穿在身上,去见最想见的人。
她执意说喜欢竹子,有“竹报平安”之意也有“此君”之意的竹子,他那时没应她,只道是不急,日后再说。
之后一事连着一事,她早忘了这件仿佛无关痛痒的事。
想破天去也想不到,竟是为的这个……
她没选定花样,他便把所有那些花样都寻了合适的位置,全都绣给了她。
那些竹叶纹的花边,细细看去,绣线之间有些几乎微不可查的色差,该是绣到这部分时,原有的线用完了,最后的一部分,该就是用她买回的那些捻金线绣完的。
一直到那个时候,他竟还在为她忙着这些。
仔细叠好的嫁衣与盖头旁,还有一只卷轴。
千钟颤着手展开来。
是那幅应了要送给她的九九消寒图,正月十六才出寒,但所有的白梅都已染红了,仔细卷起来装在这里。
那日在这房中向庄和初讨画时,庄和初那些话又嗡然回响至耳畔。
他说,这画原是该烧掉的,不过,有人想留着它,就不会不吉利,可以送给她。
原该烧掉,但有人想留,就可以留。
这莫不是说的……
那人还说,庄府里一切都归她,他只取一件。
千钟心头陡然揪紧,脸色瞬间白下一重,姜浓看在眼中,正欲关切一声,忽见人朝她转来,一把紧捉了她的手。
“姜姑姑……”那一贯响脆的话音里不知怎的添了一重让人疼惜的微颤,“大人有没有说过,他要拿走件什么东西?”
那话交代给姜浓时,大概不是这么个说法,千钟眼见着姜浓怔愣片刻,才恍然明白些什么,低了低眉。
“是不是……”千钟定定看着姜浓柔婉的眉眼间那一道刺目的为难,这几乎已是一句毫无悬念的回答,千钟还是紧着牙关,颤然挤出轻轻一问,“他那口棺材?”
姜浓讶然微惊,落入千钟眼里,已算是一声板上钉钉的回答了。
“县主——”姜浓甫一开口,人已疾步奔出了门。
当日姜浓迎了那口由陈记寿材铺吹吹打打送来的红漆棺材进门,说请他们在庄府里寻个风水合宜的位置安放,千钟后来问起过,那棺材后经庄和初挪放,最后是落定在了她才入庄府时与梅重九一同住过的那院里。
千钟直奔过去,姜浓也不拦阻,只追着她过去,为她掌了灯。
棺材还在,千钟心头微松,扶着棺盖喘出一口气。
庄和初倒也未曾说过这些不能与人说,既已到了这处,姜浓索性与她说个明白,“大人嘱咐,他在城郊的一片林边置了一小块地,待上元节后,就将这棺材葬去那里。”
城郊的林边?
千钟忽地想起些什么,“是大皇子从晋国公那买的那块风水宝地边上?”
“是。”
只说把这棺材葬过去?
看着那合紧的棺盖,千钟心中忽地生出个不祥的念头,呼吸一滞,抬手猛然推上去。
姜浓一声劝阻的话刚到喉间,又无声地吞了回去。
昨日一早,庄和初唤她到这来,与她当面一一清点了里面的物件,吩咐说,这棺里的东西一样也不能失,而后,才将棺盖合上。
那吩咐里倒也没说过不能再打开来让人看看。
何况,在她看来,若世间还有一人合该看看这棺中的物件,便就是千钟了。
姜浓搭手帮她一起将那沉甸甸的棺盖推开,棺中之物渐渐出现在眼前,千钟脏腑间的热气也随之渐冷渐消。
里面除了他的一副素净衣冠外,尽是些零碎又熟悉的东西。
那只他自定了婚期就在常佩在腰间的银白缎面绣竹叶纹的荷包,里面装着她第一次执笔写字时试着一笔一划写下的那张“此君平安”。
那包在成亲前夜她为让他高兴而跑去谢府门前塞给他的糖炒栗子,和装在里面的写着“此君开怀”的字条。
除夕时她从发髻上摘下给他的合欢绒花,顺星节那夜他为她泡脚揉穴时她给他绾发用的那根缎带,还有她系到他腕上,他应她说无论去到哪里都会带着的平安圆满绳结……
甚至她在丝线铺子里顺手带回的那一小股绿色的丝线,两颗她一时都记不起是哪儿来的枣子,以及第一次去梅宅摘了给他的那颗柿子,一样样都完好地放在里面,伴着那副衣冠。
果然……
那九九消寒图,原是要被当作他身后无用的遗物来烧掉的。
他留给她的话,就是这些吗?
这怎么看都看不出什么生路。
可是,也不能说是全无生机。
他原就没打算与她一辈子过到底,想到她要再嫁,为她准备一套全新的嫁衣盖头,也在情理之中。
那消寒图,若说他料定自己在正月十六前难得自由身,提早染好,也说得过去。
至于眼前这棺材,只准备了一副衣冠下葬,也没说要把他自个儿填进来,以皇城探事司那什么蜕皮的手段,这是道什么脱身的谋算,也说不定……
千钟凉透的肺腑略略回温,强定了定神,又将与这人桩桩件件相关的一切有远而近飞快自心头筛滤一遍,滤到昨日一早时,忽地一定。
不对,庄和初还留了些东西给她。
是他光明正大,花了颇多心思,亲手交给她的。
庄府的马车踏夜出现在梅宅门前时,梅宅的门房都惊了一惊。
千钟一言不发就直奔去了春和斋。
她昨日离开前就嘱咐了银柳,不要动春和斋里那些花灯,果然,这会儿都还照原样挂着。千钟挪了梯子来,也不让旁人搭手,只请姜浓在院外守着,她独自登了梯子,一树一树一盏一盏地点过去。
那些春日花朵形状的花灯一一点亮,绽出满树璀璨。
到底却也只是璀璨而已,无论凑近离远,千钟都再看不出别的什么。
只有那盏蝴蝶灯了。
千钟深深沉下一口气,心里默念着所有叫得上名的菩萨,颤然点亮。
置于蝶身中的灯火顿然映亮由清水云龙纸糊成的蝶翼,薄薄的纸几乎被映成透明的,除了游龙一般的细丝,还有云母形成的珠光细闪,抖动间真如蝴蝶展翅在最明灿的春光下。
千钟正急切地在这惊人的美丽间搜寻着哪怕一丝一毫的提点,忽见蝶翼靠近蝶身的部分上缓缓现出一些赤褐色的痕迹。
是笔痕。
千钟遽然想起来,这就是庄和初在《千秋英雄谱》里写过的那种江湖戏法,字写在纸页上,干了便隐去,经火一烤,又显出字来。
千钟心跳如雷,一瞬不眨的看着,待一一认清那些字时,懵然一怔,心跳骤止。
有些字不算简单,却一个也未超出她学过的部分。
可她又宁愿自己不认得。
两只蝶翼上各有一行字,在璀璨的光影间拼成温柔又绝望一句话。
——初逢幸遇同淋雪,今生无憾共白头。
节庆喧闹,远处有焰火冲天,陡然炸开一片金雪,簌簌而落。
千钟被晃得视线一阵模糊。
除夕那日,也是在这春和斋里,他说与他成亲不会太久,事后不会休了她,不会让她为此背负任何污名,也不会妨碍她与他各自再结良缘……
原来是这样的安排。
模糊的视线中,忽见那字迹间升腾起一簇火焰。
那清水云龙纸太薄,又有游丝与云母聚热,经不住灯焰久炙,蝶翼先燃了起来,如蝴蝶浴火,蝶翼抖动着,与那句话一同化为灰烬,随风飞散。
瞧见院中有烟气升腾,守在院外的姜浓急寻进去,“县主小心!”
那团在她刚踏进院时还提在千钟手上的火,未等她赶至千钟面前,就已自行熄灭了。
纸是经不住久炙的纸,竹条却不知是做了什么阻燃的处置,千钟提着那杆子,甚至还没觉得手上有一点点烫意,那薄薄的纸页顷刻便化为一阵烟气,燃罢,也就熄了。
姜浓赶到她身畔时,她手中已只剩一副精致完好的骨架。
姜浓心有余悸,“县主可伤着了吗?”
千钟默然摇摇头。
那人什么都想到了,既要将字迹化为乌有,又要防她被火伤到,全都想到了。
远处升起的焰火接连在天幕上绽开,团团锦簇,似在预演着即将到来的春光。
不知这些是否也在那人的预想之中。
有这句随火而生又随风而逝的话,她再没法劝哄自己了。
眼前已再清楚不过,在庄和初最最起初的打算里,为他自己做下的安排中就没有他自己的活路,只有一场处处安排周全的后事。
还有与她的这一场无声又绚烂,认真又决绝的道别。
焰火铺天盖地,通明如昼,月亮都映得不那么显眼了。
明日这个时候,这天幕只会更热闹,更绚烂。
明天就是正月十五了。
千家万户团圆的日子。
千钟目光自那片绚烂中收回,眼眸中泛着粼粼水光,却再瞧不见在那棺材前的惶然与焦灼,好似百川归海,一派汹涌,也一派沉定。
“姜姑姑,明日帮我做碗乳糖圆子吧。”
“好。”
千钟垂眸,轻轻抚过那双已成枯骨的蝶翼,“也不知道姜姑姑在顺星节燃灯的时候许了什么愿,我在那会儿许的愿,是希望咱们能像那日一样,常常在一起吃饭。庄大人与我说过,他的愿望是让咱们的愿望都实现。我一定不会让他的愿望落空,咱们一定能一个不少,常常一起吃饭。”
姜浓怔然片刻,忽地反应过来,“县主要乳糖圆子,是给大人的?”
今夜羽林卫忽然令庄府的人全部回避,不久就尽数撤走了,姜浓再去十七楼时,已寻不见庄和初的踪影了。
“县主知道大人在哪?”
千钟点头,“我还有一道皇差,要到他面前去办。”
预祝除夕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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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第 16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