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利下至塔底,邵洺松开手中的绳子,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这小玩意儿虽然便利,但最大的缺点就是无法从底部回收,如今只能放弃。
邵洺一手举着夜明珠为白烬照明,一手摸了摸腰包,此物共有三支,好在自己颇有先见之明,全顺来了,邵洺欣慰地点点头。
上方,白烬低头略微估算,如今离地面不过三尺有余,白烬索性松手跳了下来,脚步轻巧地落了地。
邵洺走过去,拉过白烬受伤的手,抽出一条丝帕仔细缠上,白烬怔怔,一路都集中注意力在脚下,以防不甚掉落,没想到他一直记得。
小心打好结,邵洺没说什么,或许也不需要说什么,自顾自举着夜明珠围着塔转了转。
白烬静静跟在他身后。
塔基为正四方形,虽已断去一截,仍可见其之高,应是三十七重塔,塔檐多有破损,残余的檐角隐约可见悬挂的金铎,偶然随风摇晃,却未闻其声。
此等金铎本该有惊觉、祥和,驱邪之意,此时却皆静默无声,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当真年岁太久已经毁坏,无端有些不祥之气。
塔身上雕刻了飞天祥云,大半已磨损,能看清处,这些姿态各异的天女皆是闭目沉睡之态,不知究竟是何用意。
“这塔……为何没有门窗?”白烬也在观察这奇怪的塔。
邵洺回过头浅笑着道:“阿烬可曾听闻过舍利塔?”
白烬点头。
舍利塔,僧人用来供奉舍利子的塔,有大有小,样式也很多样,有些地方的百姓更是直言叫那些小的塔为“和尚坟”。
白烬明白邵洺的意思,虽然样子确实和中原的佛塔相去甚远,但确实有些像是舍利塔。
不过此时并不是仔细研究这塔的时候,凭他们两人,想来也研究不清楚,邵洺转了一圈便停住脚步,打趣道:“这千百年前的古文明还是留给能者探究吧,我是个俗人,还是对宝藏感兴趣些。”
白烬轻轻应了一声,问道:“接下来往哪儿走?”
邵洺早对图纸了然于胸,回忆地面上看过的彧西古国王宫位置,立马推算出此时所在的方位:“这应该就是图纸上对应的那座,位于南方朱雀位的塔。”邵洺手指一个方向:“我们往北走,先去地宫中心的大殿。”
白烬点头,不疑他的决定,只是出发前从自己袖中摸出那把邵洺先前交与他的匕首,什么也没说塞入邵洺手中。
邵洺笑笑,想了想把夜明珠放在地面上,手起刀落,价值连城的宝珠变成了不规则的两半。
白烬:“……”
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能败家的。
邵洺捡起分成两半的宝珠,塞了一半进白烬手中:“这样方便些。”
白烬收下。
两人下来时情况危急,并没有准备好合适的照明工具。
两人在黑暗中默默走了快一刻钟,两边的石砌建筑也渐渐密集起来,不是预想中的宫殿之类,而更像一个日常的街市,街陌交通,屋舍错落。
邵洺时不时拿出罗盘查看,以防两人在黑暗的地下走错了方向。
又走了几步,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有脚步声,不是邵洺和白烬的脚步声,也不是在空旷建筑中产生的回音,而是属于第三个人的脚步声。在黑暗中,一步一步踩在邵洺的脚步声中,不远不近的跟着,以至于时刻警觉周围的两人都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邵洺看着白烬伸出一个手指,用口型道:“一个人?”
白烬面色沉重地摇摇头,却没给邵洺准确的答案。
邵洺表情少有的严肃下来。
不止一个人,整齐的,每一步都和邵洺脚步重合,无声地跟在他和白烬附近。
这可能吗?
一个人走路的习惯多少都存在一些不同,即使两人恰好同步,又怎么做到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完全盖住,何况是一群人?
为什么是自己?邵洺想起塔上的金铎,心中有一个猜想。
邵洺指了指白烬,又指了指一旁的屋顶。
白烬身法精妙,出于多年习武的习惯,脚步比一般人要轻些,走在邵洺身边,他的脚步声明显要小得多。
白烬点点头,尽量放轻脚步,提身点足掠上屋顶。
这里的建筑风格与中原大相径庭,屋顶并不是瓦片而是平整的石块,白烬落在上面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
四周死一般寂静,白烬举着手中的夜明珠细细照看,只觉得脊背发凉。
几十,不,上百的黑色人影安静地站在街角屋下的黑暗中,抬头看着白烬手中的光源一动不动,诡异至极。
他们有高有矮,但都同样的面色惨白,身形枯瘦,但毫无疑问都是人的形态。白烬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死是活,但直觉告诉他,贸然惊动“他们”是不明智的。
突然,耳边响起一声清脆的石子落地声,那些黑色的人影像是收到某种信号,齐齐向着发声的方向一动,白烬一惊,正欲拔剑,随即发现那些黑色的人影只是动了一下,当声音消失,他们又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白烬手中的光。
白烬转头,邵洺正把玩着手中的小石子,而其中的一颗刚才被他扔了出去。
见白烬一脸愠色地看过来,邵洺面露无辜地摊摊手。
白烬跃下屋顶,回到邵洺身边,邵洺主动拉过白烬手,在他手心写道:“我错了。”一边故作可怜地眨了眨眼。
白烬冷着脸,但心中的怒气已经消了大半。
此时不便出声,方才他在屋顶被那些诡异的人影完全吸引了注意,邵洺没示意他就发出声响测试暗中之人的反应,也算情有可原。
白烬反握住邵洺的手,低头写道:“白面人形,闻声动,能视光。”
邵洺盯着白烬下的一个个字,若有所思。
白烬抬头看看邵洺,复写道:“我背你。”
邵洺抬头与白烬对视,点头。
目前也没有比这更有效的方法了。
白烬转身,单膝蹲下。
邵洺配合趴在白烬背上,双手环住白烬的脖颈。
多了一个人的重量,白烬行动得更加谨慎,他先跃上一旁的屋顶,不甚踩落的石子在广阔的暗色中发出清脆的声音,仿佛水纹般幽幽扩散,黑色的人影挣扎着动起来,又沉寂下来,茫然地仰头看着头顶缥缈的光。
就好像一群被禁锢于黑暗中千百年的冤魂,本已该失去所有感知,却被不合时宜的人唤醒,盲目地追寻那一点点虚无的感知,痛苦地试图回忆起自己究竟是何物。
邵洺看着手中的光源,身处黑暗中的人对于光和暖的追随,又和扑火的飞蛾有什么区别呢?或许这就是“英雄”于普通人的意义吧。
就像……顾云间……
心中无人能知的位置刺痛,邵洺粗暴地无视,于是那痛,转瞬即逝。
见人影不再动,白烬小心翼翼前进,邵洺安静地举着夜明珠为他照着脚下的路,温顺得让白烬不适应,白烬忍不住停下脚步侧头看去。
见白烬突然停下来,邵洺疑惑转头,刚好与白烬四目相对。
两人的距离极近,白烬能感觉到邵洺鼻息扑在自己耳根的感觉,有点痒,让人不适。
白烬漠然回过头,继续前进,邵洺只觉莫名其妙,又没发现任何不对劲,看了看一切如常的四周,只得作罢。
每走一段路,邵洺都会用罗盘校对方向,越往里,邵洺便觉开始时估计那些白面人影有上百还是保守了,如今看来少说也有上千,邵洺突然有个荒唐的猜想,这些人其实都是这座古老地宫的居民,只是有一天因头顶的彧西古国的建立而埋入地底,从此不见天日。
邵洺想不出个所以然,自见到这个地宫起,有太多的事情超出他的常识。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两人终于看到了宫门。
那是一座通体雪白的建筑,应该是由汉白玉建成,檐下隐约挂着一排排金色的护花铃,宫殿外围雕满了奇异美丽的图案,充满着异域风情,华美异常,与身后另一边的风光仿佛两个世界,而隔绝着这两个世界的是一座石桥。
邵洺拍拍白烬的肩,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宫门前的石桥已然断裂,桥下是一道深沟,邵洺极力放轻脚步探头看去,深沟里堆满了密密麻麻的白面人影,感受到头顶的光亮,不少人影挣扎着爬起来,无力地似乎想从深沟爬上来,不过也就颤动了片刻又停了下来,痴痴地看着上方的邵洺。
邵洺缩回头,开始打量断了的石桥。
石桥亦是由汉白玉而造,两边的阑干上雕刻着各种奇珍异兽,邵洺细看,那些异兽面部皆是闭目的人面,有正面的也有侧面的,如同塔上的天女一般。邵洺上手摸了摸,不对,与其说是面部,倒更像是一种面具,白色的,闭目沉睡的面具。
邵洺想到那些人形面部奇异的惨白,或许是因为“他们”都带着同样的面具。
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怎么过去。
邵洺举高手中的夜明珠,尽力让光照得更远些。
石桥的断口很宽,即便是以白烬的轻功也难以直接跃过。
邵洺思索着,抬头却见对面宫殿顶不知何时坐了个黑衣的人,在白色的建筑上格外的显眼,也不知已经看了他多久。
邵洺目光微沉,对方明显来者不善。
见邵洺发现自己,那黑衣人似乎笑了笑,抬手在唇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随即用唇形对邵洺说道:“好运。”
来不及顾及其他,邵洺开口:“阿烬小心!”
然而不等他说完,宫殿上的金铃齐齐晃动,清脆空灵的铃声在黑暗中荡开,一圈圈,悠扬回荡,仿佛一首哀泣的葬歌,彻底唤醒这座沉睡千年的古老秘境。
那些带着白色面具的人影在连绵的铃声中发出痛苦的嚎叫,发了疯一般四肢并用冲邵洺和白烬扑来。
无需思考,软剑出鞘,发出彻骨的长吟,寒光一闪,白烬斩下一只伸向自己的手臂,但手臂的主人仿佛不知痛觉,调整姿势继续向白烬扑来,白烬毫不犹豫,一剑斩去“他”的头颅,枯瘦得宛如干尸的尸体倒在地上,仍不住地挣扎,好在已没什么威胁,而掉落的头颅在地面滚了几圈,面上的白色面具却没有掉落,就好像已经和血肉长在了一起。
但如今显然不是探究的时候,枯槁的面具人已源源不绝朝两人而来,“他们”有着人的身体,却如野兽般凶猛,将白烬与邵洺堵在了桥上无处可逃。
“还好他们戴着面具,没法张嘴咬人。”避开一个冲过来的面具人,邵洺叹道,一副庆幸的无奈表情。
白烬一剑穿透一个面具人的眉心,可那个面具人并没有停下动作,白烬干脆发力削开面具人半个脑袋,面具人一顿,复又扑上来,白烬看准,一剑砍断面具人的脑袋,面具人终于倒下。白烬这才有空回道:“可这面具也控制着他们无法‘死去’。”
邵洺也看出其中端倪,反握匕首,用力扎进身旁面具人的面具中,面具裂开,露出黑色的裂纹,但是没用,面具人一把抓住邵洺的手臂,力气大得出奇,干枯的手指穿透衣袖陷入皮肉,邵洺当机立断,抬脚把面具人踹开,面具人死死抓住邵洺的手臂,留下几道殷红的血痕,白烬及时过来,一剑削掉面具人的头。
“面具长在‘他们’的血肉里,光打碎没用,还是得砍头。”邵洺神色凝重道。他怀疑那滚落在地的头颅其实还“活着”,只是无法再控制身体了而已。
白烬将邵洺护在身后,一剑削断另一个面具人伸过来的手,再砍去“他”的脑袋,抽空侧目观察邵洺的伤情,却发现这平日里锦衣玉食的小少爷此时受了伤并未露出丝毫怯意,那双沉如深谭的眸中似乎反被这血腥味激出些许狠厉。
白烬收回目光:“你的匕首难以直接砍下他们的头颅,先看看我们怎么才能过去。”
邵洺笑了笑,似是默认,并不回答。
两人且战且退,慢慢来到断桥边,桥下的面具人也在发狂地往上爬,或踩着同伴的身体,或以肉身硬生生抓进石头的沟壁,缓缓向上。
“他们”的身体中没有鲜血流出,即使皮开肉绽只余白骨,“他们”仍朝着上方攀爬。
邵洺觉得周身冰凉,他无法想象一个全身血液都已干透,却还“活着”的人是何感受。
邵洺环顾四周,希望能找出一个能借力的点,没有,什么也没有,对面的宫殿目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上天无能下地无力,他们被一群疯狂的恶鬼团团围住,已经步入死地。
越来越多的面具人扑上来,白烬已经招架不住,身上的白衣多处渗血。
邵洺目光冰冷,侧身避开一个面具人,顺势抓住面具人稀疏的头发一扯,将手中匕首插进面具人喉咙,用力一拉,露出脏污的颈骨,邵洺正握匕首,再次用力斩下,生生将头颅砍断。
邵洺松手,那人头滚了几圈,掉入深沟。
“阿烬……”邵洺唤白烬。
白烬回头,邵洺眼中神色冷静而坚韧,见白烬看向自己却又笑了笑:“置之死地而后生,赌一把如何?”
“不如何。”白烬淡淡答道,不等邵洺反应,一把搂过邵洺,短暂逼开身周前仆后继的面具人,回身用尽全力施展轻功向桥的对面跃去,果然还差些,白烬估算着,在跃至高点时一掌推出,将邵洺送至断桥对面,而自己则在还离断口两步的距离处下落。
刚才跳起时,一个面具人手指勾住他一直悬于腰间的白玉小兔,丝线断裂,白烬下意识想抓住,却无能为力。
他,确实很喜欢。
电光火石之际,一根白绳被甩至白烬手边,白烬手腕一转,拉住。
上方,邵洺落地时顺势将匕首扎入石砖固定,同时一把扯开腰带向白烬的方位甩去,腰带的另一端传来沉沉重量,邵洺这才松下一口气,还好,还好赶上了。
放松了些,邵洺才发现自己刚才竟紧张得一身冷汗。
废了些力气将白烬拉上来,邵洺靠在阑干上微微喘息,不知何时,金铃的响声停了,但已被唤醒的恶鬼如何入睡?桥对面的无数的面具人还在哀嚎,声如鬼泣,“他们”跨不过断开的石桥,拥挤着从桥头掉落,砸在桥下的面具人身上,又挣扎着爬到另一边的沟壁,企图攀着石壁爬上来,有的面具人摔下去时摔断了肢体,即使被同伴反复踩踏扑倒,仍会挣扎着起来姿势扭曲地去试图攀爬石壁。
好在沟渠够深,给了刚刚死里逃生的两人喘息的机会。
邵洺回首看向自己对面同样调整呼吸的白烬,轻笑:“阿烬愿舍命助我,看来我也不得不以身相许了。”
白烬看他一脱离险境就没个正形,冷冷将手中的腰带扔在他身上。
“你刚才在桥对面想说的办法是什么?”白烬冷漠道。
邵洺笑弯了眼:“阿烬冰雪聪明,我的法子不如阿烬。”
白烬将信将疑,但他知道如果邵洺不愿说,谁也没办法让他开口。
白烬换了个话题:“我有一事不明。”
“何事?对阿烬,我定知无不言。”邵洺慢悠悠将腰带系好。
“自找到地宫后,我却觉奉礼郎似乎对这差事并不尽心。”白烬看着邵洺,可自始至终他都看不透这人。
“从何说起?”邵洺露出不解的神情,心中却有些无奈,白烬还是第一次用官职称呼他,看来是真生气了。
“你就不怕死吗?”白烬直言。
自下到地宫以来,白烬便察觉邵洺对生死危险镇定地过分,以至当邵洺说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话时,他有一瞬怀疑邵洺有着即便自己身死也要换他活的打算。
邵洺愣住,没料到白烬是为此生气,一时不知如何做答。
白烬垂眼:“我会依先前之约,在从地宫出去之前尽全力保你平安。”说到此处,白烬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好接下来的话。
邵洺心头一沉,先前在大漠中,他曾逼迫俞千戈说过类似的话,但他从未放在心上,可这话从白烬口中说出,他却不免觉得沉重。
邵洺笑了笑,轻轻接过:“我记住了。”
白烬点头,站起身冲邵洺伸出手:“该继续走了。”
邵洺抓住白烬伸来的手,任由他将自己拉起。
临走前,邵洺驻足回望断桥对岸。
没有了铃声,面具人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如开始般狂躁,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巷屋角,但毫无疑问“他们”已经被彻底唤醒,只要再有声与光的刺激,“他们”就会如溺水之人般发狂攻击闯入者。
“在想什么?”不知何时,白烬也停步回头。
“在想,这些人是自愿戴上面具的还是被人胁迫。”邵洺目光幽暗。
白烬沉默,当生命不再有代价,或许这就是它的价格。
“不知道李庄主他们现在如何?”白烬轻声道。如今种种危险已然超出原本的预期。
“只愿他们能妥善应对,逃出生天吧。”邵洺无奈叹了口气,笑了笑。
邵洺回身,前方,华美的白色宫殿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