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泽煜自离开上京已过了十五日,冬日积雪严重,山路更是难走。他们一路快马加鞭,终于赶在今日到达了怀邑,城外罕无人迹,进到城内更是满目疮痍。空气中时不时传来尸体的腐臭味,饶是魏泽煜带着面纱,这股味道也直往鼻子里面钻。
魏泽煜他们一入城就直奔县衙,把一帮太医都给安置好后,魏泽煜听从太医的指令到城中去查探伤者情况。
要说这疫情几年前不是没有出现过,只是今年天气过于严寒,以往的小病小灾在今年肆虐成灾。经魏泽煜的查探,发现感染此病的人多为发热发冷交替重复,如此反复下来,病人骨瘦肌黄,血色全无,直至死亡。
魏泽煜带着面纱指挥着士兵把病人规放在灾疫处,患病的百姓躺在地上,时而喊冷要被子,时而喊热要脱衣,整个灾疫处充斥着病员的叫唤声。他刚安排好新一批病员的安置地,好不容易有了休息的时间,正想坐下,一枚雪花就落在了他的手心。
放松的身体骤然发紧,魏泽煜迅速站起身来,冲进灾疫处,“快把病人抬进屋里,下大雪了!”
此时远在上京的萧珉冽刚从大理寺搬离出来,就在铜钱案彻底归档结案的第二日,皇帝就把他安排去了尚书省。他这几日总是心不在焉,书卷也看不进去,好长一会儿都盯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连林公公近了身都没有发觉。
萧珉冽好像又变回了之前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甚至比之前更甚,萧珉昊每每来府里看到他这副模样,恨不得去怀邑把魏泽煜给绑回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新年已至,萧珉冽呆呆地盯着桌上的书信,半天没眨眼。正在这时萧珉昊敲门之后推开门走了进来,他走到萧珉冽书案前,敲了一下桌面。
萧珉冽抬起头来,发现是他,微扬了一下嘴角,“七弟怎么来了?”
看着萧珉冽心情还不错,萧珉昊也开心了许多,“五哥,今晚除夕,我和你一起守岁吧。”
“好”
萧珉昊眼神下移,瞥到了书案上的书信,‘不见魏生久,近日可安康。’,还没看完萧珉冽就把信收了起来。他打量着萧珉冽的神情,突然不经脑子福至心灵地问道:“五哥,你对魏泽煜...”
还没等他问完,萧珉冽抬起头来望向他,“怎么?”
萧珉昊顿了一下,用尽了所有的勇气,才继续问道:“五哥,我一直都很想问你,你是不是心悦...魏泽煜。”
殿外大雪飞扬,院中古树上的雪堆积得厚重非常,忽地间树枝终于被压塌了,大雪连带着树枝掉了下来,砸进土地里,惊起了一片飞鸟。
萧珉冽被这动静吸引了过去,待到一切归于平静后,他才缓缓开口道:“是”
像是刚才的对话未曾发生,萧珉冽自如地收起书信,走到窗边叫来信鸽,把信放上去之后让信鸽飞走了。萧珉昊看着他站得挺直的背影,不知为何只感觉到莫大的落寞与悲哀,五哥与魏泽煜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隔几日魏泽煜那边就收到了萧珉冽传来的书信,但他还没来得及打开看看就昏了过去,无声无息地摔进了雪地里。忽地一道人影从暗处窜了出来,正是多日未见的容禾,只见他一把抱起魏泽煜,像是包着一块布一般,快步跑去了临时的府邸里。
半山把着萧珉冽的脉,脸色越来越沉重,不一会儿后他移开手,语重心长地说道:“心思颇多,久积在心,加上寒气入体。你这身体,怎么比之前还差了。”
“神医见谅,最近公务繁多,我心中且有一事不知如何定夺。”
“那日魏小儿离开时特地叮嘱老夫好生照料你,若是等他回来见你身体每况愈下,只怕是要砸了老夫的招牌。”
萧珉冽微微低头,“让神医忧心了。”
“人这一生,所求所得常常两不相关,抑或往往相反。追逐固然重要,自己的心又何尝不能占到一席之位。”
半山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小儿所纠结之事,老夫大致也能算出些许。于你心中,二者皆不可抛,甚至平分秋色,让你择其中之一,实属为难。”
“若要解,老夫只问一句,当你绝望至谷底时,什么才能救你于水火。”
年少的记忆涌上心头,萧珉冽的眉忽地皱起,似是又经历了一遍当时的苦楚。半山把他的反应纳入眼底,他拿起热茶喝了一口,静静地等待他回神。
母妃的不待见,父皇的冷落,宫人的视而不见,萧珉冽仿佛又变回了当年。他看着萧奕珏权势滔天的模样,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若他是天子,是不是就不会成为那个被决定的存在。
无数画面在萧珉冽眼前闪现,他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在既定的轨道上,无偏无差,就像他少时期许的那样,一切本应如此。
只是为何?他一点都不觉得畅快,心中万斤鼎,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坐上那个位置就一定能不受桎梏吗?当上了天子就可以随心所欲了吗?
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殿下,胸口的软玉不知怎的忽地发烫,把萧珉冽硬生生从黑压压的漩涡里拉了出来。他回过神来,附上那枚玉扣,他知道他的选择是什么了。
半山慢悠悠地喝完了半壶茶,正要发表一些惊世大论,显摆一番。窗外忽地响起剧烈的敲击声,萧珉冽快步走过去打开窗,只见一声白衣的容与焦急地说道:“殿下不好了,魏公子出事了。”
萧珉冽的脑子瞬间就空白了,放在窗户两边的手一下子僵在了那儿,一阵寒风吹来,雪花随风飘到他的脸上,生生把萧珉冽冷清醒了过来。
“你去召集人手,拉上快马,随吾赶去怀邑。”萧珉冽冷声命令道。
“是。”容与收到指令迅速翻墙离开了。
萧珉冽走到半山面前,弓身道:“神医见谅,我现下得赶去怀邑。神医可在府上歇息,若有需要可吩咐林公公。”
半山捋了捋他那白花花的胡子,“罢了罢了,老夫随你去看看吧,瘟疫乃天下大事,老夫尚可出半分力。”
事一定决,萧珉冽等人也不再耽搁,迅速收拾了行囊,就要骑上快马赶去怀邑。只可怜林公公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喊道:“殿下!未知会陛下私自离京可是大罪啊!殿下!殿下!”
刚离城没多远,萧珉辰便骑着马赶上了他们,他横越到萧珉冽面前拦住了他,“五弟,你不能去。”
萧珉辰穿着朝服,显然是从中书省赶过来的,只见他一脸严肃,往日的笑容此时也消失殆尽。
“四哥,见谅。”萧珉冽说完便绕过萧珉辰架马离开了,半山紧紧抱着容与,还没等他缓过来马又飞快地跑了起来,惊得他抱得更紧了。
萧珉辰盯着萧珉冽的背影,手中的缰绳被捏得几近断裂,久久之后他才发出一道嗤笑声,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不多一会儿他身后传来阵阵马蹄声,正是之前跟着他的伴读,现今在中书省当差。他打量着萧珉辰的脸色,直至萧珉冽一行人再也看不见之后才说道:“殿下,陛下传你进宫。”
一路快马加鞭,没日没夜地跑了五日,萧珉冽他们才赶到怀邑,一入城他就直奔魏泽煜的府衙,半山跟在他后面,同样面色难看、眉头紧皱。
魏泽煜此时已经醒过来了,他半坐在床榻上,半靠着床栏,看着萧珉冽传来的书信,嘴角挂着一抹微笑。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魏泽煜听到声音抬起头来,一张熟悉极致的脸映入眼帘,他呆愣了一瞬,随后慌忙说道:“殿下怎会来此,我身患病,恐连累殿下,殿下还是快出去为好。”
萧珉冽未顾魏泽煜所言,他踏进屋子后关上门,走到魏泽煜床边,“瘦了。”
“殿下还是快出去吧,你身体本就不好,若是...”
萧珉冽侧坐在床榻上,“太医说了,你这病无碍,是累倒了。”
魏泽煜微垂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才道:“殿下来这儿是陛下的授意吗?”
“不是。”萧珉冽紧紧盯着魏泽煜,似是怕这人从眼前跑了。
魏泽煜听到这话愣了楞,他抬起头来,直直对上萧珉冽的眼睛,“殿下这番?”
“听容与说你出事,我便赶来了。”
魏泽煜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殿下看到了,我没有生大病,殿下还是快回上京吧。”
萧珉冽微微皱眉,“你这是在赶我走?”
“不…不是,殿下私来怀邑已是不合规矩,若不赶快回去恐怕陛下会怪罪,到时只怕魏家的婚事…”
萧珉冽轻笑了一声,“我眼前不就有一个魏家的人吗?”
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只余二人的呼吸声,魏泽煜暗暗捏紧手中的被褥,“殿下胡说什么呢?”
萧珉冽往被褥里摸索着,抓到魏泽煜手之后紧紧地握住,“说错了,不是魏家的,是我府上的人。”
魏泽煜缩回手,微微低头,不再看萧珉冽的眼睛“殿下都说胡话了,还是快些离开吧。”
“不是说要一直待在我身边吗?如今这番是要自行离开?”
魏泽煜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嘴唇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殿下一直谨言慎行、克制有礼,如今却为我…一切都因我而起,是我不该妄求待在殿下身边。”
“殿下,求你了...你走吧。”魏泽煜还没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直滴进萧珉冽心里,烫得他发麻。
萧珉冽微微向前,捏住魏泽煜的下巴,没等魏泽煜反应过来,一股温软就贴在了他的嘴唇上。萧珉冽贴了一下就离开了,他看着魏泽煜愣怔的模样缓缓开口“这样,你明白我的心思了吗?”
魏泽煜傻傻地愣住了,眼睛定在一处,半天没回神,“……”
萧珉冽看他这副模样,轻笑了一声,再次贴了上去,移开后又道:“现在明白了吗?”
魏泽煜把目光移到萧珉冽的脸上,泪痕已经干了,挂在他这副刚毅俊俏的面皮上,显得有几分可爱,让萧珉冽不由得多抚摸了两下。
“还记得你被下春药那晚吗?”
魏泽煜迟疑地点点头。
“那晚你就是这样对我的,甚至比这更过分露骨,你得对我负责,魏侍郎。”萧珉冽调笑道,眼睛里面都是笑意。
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心脏被风雪吹得几乎要被冻住,魏泽煜哽咽着问道:“殿下不要皇位了吗?因为我…”
话还没说完,萧珉冽就打断道:“不是你误了我,我很高兴,皇祖母把你送来我身边。如果没有你,我的选择会是那个位子,可是有了你,我的选择永远都会是你。”
“魏泽煜,我很早就跟你说过,不要妄自菲薄。我不是为了你而放弃,我是为了我才放弃,如今所有关于你的一切,我都甘之如饴。”
“当个闲散王爷,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萧珉冽擦了擦魏泽煜的眼泪,理了理他额角周边的头发,“我说得这般清楚,你该明白了吧。”
努力压制住的**和野心瞬间冲了上来,无边的爱意在心口泵开,魏泽煜颤抖着抱住了萧珉冽,似是在抱住一块浮木。
“殿下,我…”
“嗯?”
“我好想你。”
萧珉冽搂住魏泽煜,把头轻轻放在他肩上,“我也是。”
魏泽煜闭上眼睛,发自肺腑地轻声说道:“我心悦你。”
“我知道。”
“那晚的事,是我的错,我要对殿下负责。”
“嗯,吾准了”萧珉冽扬起嘴角,不自觉抱紧了魏泽煜。
屋内一片安静祥和,两人紧抱着,好似这样就会地老天荒。燕子南归,屋外一阵一阵的鸟鸣声,春天就要来了。
此时远在几百米开外的半山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庸医,谁让你们煮青蒿的?不知道这药的药性煮了就没了吗?庸医!一群庸医!害老夫跌了足足五日,五日!老夫的屁股都要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