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珉冽已满十八,大军出发没几日后,他就搬离青云殿住进了皇子府。
皇子府并不是指一处院落,而是分散在上京中的各个地方,每一处有一个宅子。萧珉冽住在朱雀街,是一个繁荣的地方,出府没多远就可以看见小贩、商铺。
年满十八的皇子不必在逸清殿听教,转而去学习如何处理朝中各事。
萧珉冽被派去了宗正寺,萧奕珏的原话是要他学会明辨是非,懂得人情世故。萧珉昊去了工部,萧珉宸则去了中书省。
三个人各有职务,也不住在一个地方,萧珉冽也就渐渐地变成了一个人,就如当初一样。
除了大理寺,其他八寺并不在皇宫之中,而是在离皇宫不远的西宫。所以萧珉冽每日早上前去早朝之后便会出宫,去到西宫。
宗正寺每日的案子都是一些百姓的小事,也有一些关乎官员声誉地位的事,总归来说事情不难处理,就是杂乱繁多。萧珉冽是个没有什么事干便会觉着无聊的性子,以前有魏泽煜在身边时还可以跟他聊聊天,如今只他一个人独来独往,他也就一头扎进了宗正寺。
由于林公公是皇太后派到萧珉冽身边的,皇帝特准许林公公到皇子府伺候萧珉冽。
萧珉冽总是忙到很晚才会回府,也不愿带侍从。林公公看着愈发寡言的萧珉冽,总是欲言又止,也不知道边境的仗要打到什么时候。
一眨眼就过去了三个月,边境传来急报。彼时萧珉冽还在宗正寺,刚处理完一个小案件,正准备收拾回府。
萧珉冽刚踏出宫门,便看见乔装打扮的容与,容与一看到他便迅速迎上来,“殿下,出事了。边境传来消息,我方死伤惨重,刚夺回的昭夷怕是又要被攻下了。”
“怎会如此?目前情况怎样?”
“昭夷城中约只剩三千名将士,而北境五万大军正在城外守着,不日将攻城。”
萧珉冽顿时一怔,魏泽煜会不会出事了?
他捏紧了自己的衣袍,目光看到天上的星星,刚好看见四象中的东宫苍龙。右手腕上传来灼热的温度,他沉下心思虑了一会儿。
“现下宫门可还开着?”萧珉冽突然问道。
“开着,还有一个时辰宫门才关。”
“好,你先回去,有事吾再找你。”
“是。”说完容与便快速离开了。
萧珉冽赶忙进宫,直奔太史局而去,毫不意外在天塔碰见了天师。
“殿下。”天师看到萧珉冽后先是右手扶着左肩行了一个礼。
萧珉冽微微点头,示意起身。
“天师夜观天象,可有看到些什么?”
“东宫苍龙的几颗主星闪烁无比,定有大事发生,而荧惑愈发闪亮,恐有大祸。”
“依天师所言,东方苍龙可有克制荧惑之法?”萧珉冽指着那几颗主星问道。
“天师请看,那几颗主星连在一起是否可做弓箭模样,而正指向荧惑。”
天师盯着那几颗主星看了好一会儿,“此事未必不可解。”
萧珉冽微微皱了皱眉头,“天师可知今日边境急报?前线死伤惨重,昭夷恐落入北荒之手。”
“难不成这祸事竟是北荒的兵马?”天师捋了捋自己白花花的长胡子。
“未尝不是。”萧珉冽看着荧惑说道。
隔日上朝,大臣们都在商讨要派何人前去镇敌,天师上前一步,对着皇帝行天师礼。
“陛下,臣昨日夜观天象,东方主星闪烁无比,臣以为龙脉前去方可镇压。”
“如今正是初夏之际,政事繁忙,圣上如何去得?”一位大臣问道。
“大人所言差矣,此龙脉是陛下,也可是其余皇子。”
“也不是不行”“也未尝不可”大殿里低声的赞同此起彼伏。
皇帝若有若思地点了点头,他本是一个相信神佛的人,何况天师的话这些年都没什么差错。
萧珉冽向侧边走了一步,弓身道:“父皇,儿臣愿前去,为父皇分忧。”
萧珉宸也接着向前道:“父皇,儿臣愿与五弟同往。”
这几日萧珉昊跟着工部侍郎去怀城探查桥梁,不然这会儿他也一定应和着萧珉冽。
萧奕珏欣慰地露出了笑容,“甚好!朕有此皇儿,是朕之福,是天启之福。”
“陛下,此次北境军熟知奇门遁甲之术,阵法诡谲,这才令傅小将军无法应对。”李老将军说道。
萧奕珏立马想起了这事,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李将军以为该如何?”
“陛下,微臣斗胆妄言,当今朝中虽说骁勇善战的将军甚多,可这阵法之术,我那逆子倒是精通三分。”
“若是能让他前去,任他北境有多少能人异士,照样能杀得他片甲不留。”
“李老将军可知李将军在何处?”萧珉冽问道。
“前几日打听到消息,他如今在岁阴山上浑噩度日。五殿下见笑,因为一些家事,老臣不便去见他。”
“既如此,望父皇准许儿臣前去了岁阴山,请李将军前去镇敌。”萧珉冽说道。
“朕准了。”李漠迟确实是个不败将军,此战若他去,赢面很大。
“谢父皇恩准。”
萧珉冽与萧珉宸当日就启程去岁阴山,在半山腰的地方看见一个小木屋,一个身穿白衣的男人正在练剑。
看他身姿轻快凌冽,下盘稳健,剑意横生,两人料定此人便是李漠迟。
“敢问可是李漠迟李将军?”萧珉宸问道。
那人瞥了他俩一眼,继续舞着剑,萧珉冽突然感觉这剑法有些熟悉,像是在哪见过。
“世上已无李漠迟,空剩孤苦守道人”
“人在剑在,何为不在?”萧珉宸微笑着问道。
“人在心不在,是谓不在。”
萧珉冽没心思听他俩玩文字游戏,直接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李将军,北荒来袭,昭夷恐不保。我等来请将军出山,上阵杀敌。”
“朝中将军只多不少,多我少我一个又何妨?”
“将军不知,此次北境军阵法之术甚是诡谲,朝中却无人精通。”萧珉宸说道。
“这么多年不上战场,手生了,这阵法也生了,你们还是另请他人吧。”说着李漠迟就要收起剑走进木屋中去,似是不想见到他们。
“将军,昭夷城二十万百姓,你难道忍心他们死在北荒的刀剑下吗?”萧珉冽走向前说道。
李漠迟顿了一下,手微微捏紧了剑柄,不过还是没有说什么。他利落地推门进屋,随后把门紧紧关上了。
萧珉冽仍不死心,他走到木屋前,萧珉宸也跟着走了上去。
“我听闻将军最后一战便是在昭夷,也是和北荒对战。想必将军不会不知道北荒人的残忍,他们的屠刀遇到百姓可不会留情。”萧珉冽冷声道。
“素来听闻五殿下清冷待人,礼节有余。”
“怎么到我这儿,反倒咄咄逼人起来了?”李漠迟说道。
萧珉冽被这话一下子咽住了,“是我唐突了,将军见谅。”
“将军,昭夷的百姓需要您,天启也需要您。”萧珉宸温声说道。
屋里面沉默了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李漠迟才打开门。
“两位殿下拿昭夷的百姓来劝我,我可有不去之理。”
“将军深明大义,我替昭夷的百姓多谢您。”萧珉宸弓身道。
过了几日,行军终于定了下来,皇帝任命李漠迟为元帅,何武为副帅,萧珉冽和萧珉宸为校尉。
上京的兵力要留做守城防备,所以他们几人只带走了几千名将士,之后要持兵符到怀城调兵。
萧珉昊在怀城忙得头昏眼花的,等萧珉冽他们走了几日后才知道边境遇难一事,想要追上去却已经来不及了。
彼时昭夷城破烂非常,好多房子都塌了,大街上都是难民。傅景年他们更是省吃俭用,剩下的军粮都拿去给了百姓。
傅景年在议事厅里愁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以前跟北荒打过一战,可那时北荒还是很好打的。
如今北荒不知弄了一个什么武器,往前能勾人,近身能刺人,外加一个护盾,根本无法打近身战。最主要的是他们那诡异非常的阵法,将士们常常被绕得找不到北,战场上一下子军心大乱。
素来都知,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亡。
北境恰恰深知这一点,每次都扰得将士们惶恐不已,这仗自然也就败了。
魏泽煜步履匆匆,到议事厅后推开门,走了进来。
“怎么样?”魏泽煜问道。
“传来军报说北荒有一批粮草正要运来,若是他们有这批粮草,昭夷城要守住可就难了。”
傅景年站在桌子前,桌上摆放着布防图,他用手指着图上的一个地方,“就是这条路,他们的粮草从这里运来,不出所料,今晚即可到达。”
“若没有,还能撑几日?”
“大约五日,若是这批粮草一到,估计明日就要攻城了。”
“援兵还要有四日才到,可若到那时,城就很难夺回来了。”傅景年叹了一口气。
昭夷城是天启的边境要塞,难攻易守,对于前后两边都一样,可谓是边境各国的抢手之地。可如今傅景年一方损失惨重,守不了太长时间。
北荒统领似是游刃有余,在这干耗着等他们,打定了他们守不住这个城。再者也是因为北荒军中粮草不足,而此地离北荒最近的城镇也要跑马两日,昭夷才撑到现在。
“我带着兵去吧,把他们的粮草劫了,你在这守着城。”
“你才上过几次战场?你去就是送死。”傅景年转过头看向魏泽煜。
魏泽煜看着傅景年的眼睛说道:“军中不可无帅,现如今将军们死的死,伤的伤。我不去,何人能去?”
魏泽煜说完转过头,直直地看着桌上的布防图,就是傅景年刚刚指的那个地方。
“我好歹武功高强,能与他们搏一搏,撑一点时间。”
傅景年最后还是同意了,他没有理由阻止魏泽煜前去,尽管是去送死。
当晚,魏泽煜领着几百深知自己是去送命的人去劫粮草。说来也是奇怪,上战场时心脏跳得飞快,现如今快要九死一生了,内心反而平静得很。
他们绕了几个山头到了粮草的途经之地,把马拴在山腰后,走到山下等着粮兵。
不一会儿一大波北荒的将士托着粮草走了过来,魏泽煜一声令下,将士们立即冲了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一把火点在了粮草上,北荒的兵也不是吃素的,拿起他们的勾剑就上。
魏泽煜现在杀敌已经不手软了,也不手抖,最初上战场时他心都是慌的,差点没被敌方的勾剑挖出心脏。
魏泽煜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倒下,他们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只求自己能为这场战斗献出最后一点光热。他看着身边的人渐渐死掉,突然就觉得无力极了。这些人明明昨日还在跟他打趣,说着家乡的乐事,现在都成了冰冷的尸体。
对方的粮草是被烧没了,魏泽煜也觉得自己要没了,他这一生孤苦无依,没有什么遗憾的,只剩一个殿下,殿下还没有原谅他。
“魏校尉,我掩护你,你快走!”一个将士喊道。
“走什么走!要死一起死,要走也是一起走!”魏泽煜喊道。
他脸上都是血,连眼睛都被血染红了,开口说话时仿若人间的阎罗。
“魏校尉,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是有头有脸的人,我们一条贱命,没了就没了。”另外一个将士说道。
“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人吗?”
“魏校尉,如果你能回去,替我们多看看天启的好山河,我们是再也看不到…”了。话还没说完那人就被北荒军一刀捅死了。
渐渐的就只剩下魏泽煜一个人,不过敌方也被他们伤的不轻,只剩下十几个人。要在平时魏泽煜对付这些人绝对没有问题,可是现在他身上都是伤口,手臂也渐渐提不上力气。
这时一匹战马从山腰冲了下来,北荒军猝不及防,被撞得倒了一片。
魏泽煜趁着这个当头,用力一把拉住缰绳,然后迅速一个翻身上马,眼看着那些兵就要迎了上来,魏泽煜赶紧架马冲出了重围。
那些兵一看追不上了,立马架起弓箭射向魏泽煜,魏泽煜再怎么武功高强也没办法背后长个眼睛,被一箭射中了后背,差点没摔下马去。他忍着痛心一横,别过手把箭拔了出来,疼得他大声吼了出来,马似乎受到惊吓一般,又慌乱地向前冲去。
魏泽煜感觉眼皮越来越重,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周围的声音在慢慢消失,尽管意识还很清醒,可是身体却撑不住了。他撕下身上的布匹,然后把自己绑在马身上,只求这匹马能把他运到安全的地方。
那匹战马也是通灵性,魏泽煜晕倒之后性情倒是变得稳定了些许,沿着来时的小路跑了回去。
彼时萧珉冽他们正快马加鞭地赶来,明明是十日的马程,他们愣是只花了六日。于是在傅景年还在城墙上等着魏泽煜的时候,突然传来急报,说是援军还有一个时辰就到昭夷。
傅景年赶紧跑下城墙,带着各大将军,前去城外迎接援军。
大军总总十万人,一路上灯火通明,好不壮观,傅景年一眼就看到了李漠迟。他再往后一看就看到了萧珉冽和萧珉宸两人,心下一惊,他们怎么来了?
“四殿下,五殿下”傅景年先对着萧珉冽和萧珉宸行了个礼。
“将军。”然后又对李漠迟弓身行了个礼。
“傅小将军不用多礼,先进城再细说。”李漠迟说道。
随后李漠迟给了副将一个眼神,副将得到示意后领着十万军在城外搭建营帐。萧珉冽和萧珉宸自然跟在李漠迟后边,默默视察着城中的情况,现下看来,情况不容乐观。
傅景年跟李漠迟细细说了北荒的行军情况,又说了己方的问题所在,李漠迟都微微点头表示了解。
“是我无用,守不了这座城。”傅景年丧气地说道。
“胜败乃兵家常事,傅小将军不必如此挂牵与心,没到最后谁是赢家还说不定。”李漠迟说道。
傅景年没有再说什么,不管怎样,他人生的第一场彻彻底底的败仗是给他狠狠上了一课。
考虑到援军竭力赶来已是精疲力竭,傅景年直接把李漠迟他们送到了歇息的地方。
李漠迟和萧珉宸倒是直接去了自己的寝屋,萧珉冽等他俩走后直接问起了魏泽煜的事情。对着萧珉冽明显焦急的神色,傅景年不自然地别过头去,眉间的愁绪渐显。
萧珉冽一看傅景年这个模样,右眼皮直跳,“他出什么事了?”
“昨日一早,敌军那边传来急报,说是有一批粮草正要运来。北荒这几日一直没有攻城也是粮草不足将士懈怠的原因,我等才能苟延残喘。”
“若是这批粮草一到,估计今日就要攻城,泽煜一听就让我下令派他去劫粮草。现如今城中各将军都是一身的伤,我没法派他们去,只能遂了他的愿。”傅景年的脸上满是痛苦。
“他何时去的?”萧珉冽的脸瞬间血色全无,本来就白的脸蛋此刻可以用惨白来形容。
“昨日中午,到现在都没有回来,恐怕……”
傅景年一把拳头锤在旁边的树上,“是我无用。”
“城墙在哪?可否带我去看看?”萧珉冽声音里有些颤抖,虽是尽力压住,可还是泄出了颤音。
“殿下这是?”
“去等他回来,他一定会回来的。”萧珉冽把手上的玉取了下来,握在手心里。
萧珉冽站在城墙上等了许久许久,太阳都要出来了,都没有看到魏泽煜的身影。他的心越来越凉,嘴巴也抿得越来越紧,藏在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他护了那么久的人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吗?
他是不是不应该赶他出去,若是他当时冷静一些,魏泽煜就不会进军营,如今也不会白白赶上去送死。他生平第一次感到莫大的后悔,内心那块名叫‘魏泽煜’的空缺越来越大,心里面越来越空。
正在萧珉冽绝望之际,一匹马出现在萧珉冽的视线里,等到那匹马走得稍微近了一些时,萧珉冽才模模糊糊看到上面有一个人。
那匹马走到城门前就停住了,魏泽煜缠住的布匹似是再也受不了重负直接断掉了,魏泽煜直接就从马上滚了下去。魏泽煜倒下去时脸朝着上方,萧珉冽定睛一看才看清楚那张脸,顿时不顾丝毫皇家仪态冲了下去。
萧珉冽让守卫打开城门,一开门就看见魏泽煜满身都是血污的躺在地上。
将士们看见是魏泽煜都赶紧迎了上来,萧珉冽却是最先到魏泽煜身边的那个。他先是摸了一把魏泽煜的脉搏,发现还在跳动的时才松了一口气,随后轻轻地把魏泽煜抱起来,直奔军医的营帐去。
旁边的将士哪见过这阵仗,看到满脸都是黑线的萧珉冽更是不敢说话,于是就只有两三个兵跟在萧珉冽后头,以防不时之需,其他的人仍然各司其职。
萧珉冽快步走在昭夷的大街上,他低头看了好几眼魏泽煜,心里的空缺才慢慢填补上。
还好,他来的还没有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