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珉冽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了,他浑浑噩噩地爬起来,脚还没碰到鞋子,耳边就传来魏泽煜的声音:“殿下,感觉好些了吗?”他快步走到萧珉冽床边,给萧珉冽披上袍子。
“好些了。现下是什么时候?”萧珉冽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喉咙里装了沙子一般。
“酉时了,殿下饿不饿?我让宫女们上些菜来?”魏泽煜语气里面满是小心翼翼和试探,说话的声音比平日柔软了好几分,像是在哄小孩子。
“上吧,用完膳…去皇太后那守夜。”萧珉冽面上闪过几分痛苦的神色,眼帘缓缓降下,指甲扎进了肉里。
萧珉冽和魏泽煜到太祠殿时,里面跪着宁寿宫的一众宫女太监,为首的是容嬷嬷。萧珉冽把他们屏退了下去,一个人跪在里面,魏泽煜也被他安排在门口守着,不许进来。
灵堂内一片素白,周遭的烛光也昏暗极了。
看着面前死气沉沉的棺材,萧珉冽才真正意识到,那个疼爱他的皇祖母永远地离开了他。他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唇,手指紧紧地攥着自己的下摆,眼睛外圈都是血红色,脸色苍白无比。
萧珉冽就这么直挺挺地跪了一个时辰,门外的魏泽煜看着萧珉冽挺拔的背影,心里颇不是滋味,他垂下眼帘思考了许久,然后抬起脚踏进了太祠殿的大门,跪在萧珉冽旁边。
“让你守在外面,进来干嘛?”萧珉冽有气无力的声音里夹杂着怒气。
“殿下,皇太后让我保护好您,您跪着,我也得跪着。”魏泽煜学着萧珉冽的姿势,眼睛盯着正前方,直立立地跪着,不一会儿就感到大腿酸痛,旁边的萧珉冽却是没有什么反应,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两人就这么跪了好几个时辰,跪到后面魏泽煜感觉自己的大腿都没有知觉了。萧珉冽脸上的表情从刚开始的痛楚绝望到后面的委屈落魄,魏泽煜默默用余光看着,他不知如何才能让萧珉冽好受些,只能默默地陪着他,企图能分走他一分痛苦。
站在外面的容嬷嬷却是看不下去了,她抹了抹眼角的眼泪,从容淡定地走了进去,跪在萧珉冽身后,“殿下,您回去休息吧。太后娘娘要是看到您这副样子,又该心疼了。”
“容嬷嬷,吾不累,就想在这多陪皇祖母一会儿。”萧珉冽声音都是虚的,哪里是不累的样子。
“殿下就听老奴一句劝吧,您这副身子经不起折腾啊。”
“就跪到寅时,以前皇祖母总说小时候要哄吾到寅时才能安心入睡,吾如今也想陪着皇祖母到那个时辰。”
容嬷嬷没有再劝下去,她默默跪在萧珉冽后面,眼睛直直地看着面前的棺材,眼泪又无声地流了下来,像是怎么也流不尽一般。
七日后皇太后的遗体被护送到皇陵安葬,萧珉冽好像换了个人一般,脸上的神情异常镇定,规规矩矩地跟着吏部尚书,手上的动作丝毫不含糊,只单单从腿间的颤抖看出他的不平静。
萧珉宸和萧珉昊也没有与他多加交谈,恐因自己的只言片语徒增他的悲伤,只是分别时萧珉宸用手拍了拍萧珉冽的肩头,而萧珉昊则拉着萧珉冽的衣袖,带有抽泣声地说道:“五哥,你要好好的。”萧珉冽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萧珉昊的手,转身离开了。
萧珉冽回到寝宫之后便一直呆坐在书案前,眼睛好长时间都不见得眨一下。
魏泽煜看着不远处的萧珉冽满脸愁容,魏太后的遗体在皇宫摆放了七日,萧珉冽就在太祠殿跪了七日。如今脸清瘦了不少,膝盖都是青黑的,今日从皇陵回来更是晚膳都没用。
“殿下,是不是该用晚膳了?”魏泽煜走到萧珉冽身边。
“吾不饿,你先下去用膳吧。”萧珉冽依然盯着半个时辰都没翻页的《通鉴》。
“殿下…”
“吾不饿”萧珉冽现下没有多余的心思来哄魏泽煜,不耐烦地说道。
“殿下!皇太后说了…”魏泽煜话还没说完,萧珉冽一下子站起来,眼神凌厉地看着魏泽煜,“皇太后已经逝世了,说这些有什么用?魏伴读,吾看你是胆子大了,连吾都敢说教了。”
萧珉冽语气虽然强硬无比,可是眼睛周围慢慢染上的红晕却出卖了他,魏泽煜冷不噤对上这么一双强忍着委屈的眼睛,心都软了。
他慢慢用手试探着拉拽萧珉冽的衣袖,“殿下,我错了,我…不该用皇太后压您,我错了。”
萧珉冽挣脱开魏泽煜的手,转身摆手道:“滚出去。”声音里带着哭腔。
魏泽煜低头看了看被甩开的手指,沉默了一会儿,走到萧珉冽面前,“殿下,我会在您身边,皇太后走了,我也会一直陪着您,直到您不再需要我为止。所以殿下,如果您想发泄,就对着我发泄吧,我怕您这么憋着,伤了自己的身子。”
魏泽煜抬起手放肆地握住萧珉冽的手臂,盯着萧珉冽下垂的眼帘,低沉着声音说道:“殿下…您还有我。”
萧珉冽抬眼对上魏泽煜坚定的眼神,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然破了,眼睛上的栅栏也一瞬间破了。他的嘴唇控制不住地蠕动了几下,眼泪哗啦啦地从眼睛里面流了出来,他向前走了一步用力抱紧了魏泽煜,眼泪顺势落在他的脖子上,也落进了他的心里,烫得他不知所措。
魏泽煜轻轻抬起右手在萧珉冽背拍了拍,另一只手放肆地搂住萧珉冽的腰,萧珉冽的脸就这么落在了魏泽煜的脖颈旁,眼泪都把魏泽煜侧边的领子给弄湿了。
魏泽煜用手轻拍着萧珉冽的后背,像他在书上看到的那般,一下一下不急不徐地拍着。他轻轻闻着萧珉冽身上传来的淡香,是一种墨水融着木香的味道,他左手环着怀里人紧实的腰,心里期许这个拥抱能长久一点。
一炷香后,萧珉冽终于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他支起身子看到魏泽煜肩上的湿痕,面上有些尴尬,不自然地用手弄了弄眼角。
魏泽煜看着萧珉冽的动作嘴角弯了弯,“殿下,那我下去安排人上菜?”
萧珉冽侧过身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好似松了口气般,“去吧,安排得清淡些。”
魏泽煜出了门后对守在门外的林公公点了点头,林公公眼睛都亮了起来,原本愁容满面的脸露出了些许微笑。
用完晚膳后魏泽煜拉着萧珉冽出去散步消食,两人虽沉默着,却无一人感到尴尬难耐。
一个在前面抱着暖炉,一个守在右后方微笑着盯着眼前人的后脑勺,任谁看了都会觉着这副场景赏心悦目。
只是好光阴好像都不长久,魏泽煜身后忽然传来紧促的脚步声,来人显然十分着急,跑得满头大汗,萧珉冽听到动静后停了下来转过身。
那人突然跪在地上,声音颤抖着道:“五殿下,老奴怀疑太后娘娘逝世事有蹊跷。”此人正是容嬷嬷。
萧珉冽眉头一皱,向前一步扶起容嬷嬷,“回宫细谈。”
“你的意思是,怀疑有人在太后的药膳里面下毒?”萧珉冽皱着眉看着跪在地上的容嬷嬷。
“老奴不敢妄言,要不是太后娘娘的症状太不对劲,老奴万万不敢来叨扰殿下。”
“为何要等到今日才来告知吾?在太后娘娘逝世的时候就应该立即察觉到了吧?容嬷嬷,那时陛下与各宫皇子都在,你又为何不说?”
“望殿下恕罪,老奴怀疑那下毒的正是皇宫里面的人。当时人多眼杂,老奴不敢伸张,后面几日是担心自己冲撞了太后娘娘,今日趁着夜色老奴才敢前来。”容嬷嬷说的同时连手带头伏在地上。
魏泽煜站在萧珉冽身边不断地上下打量着容嬷嬷,神色凝重。
“此事怎讲?”萧珉冽握紧了自己的手,指节“咯咯”作响。
“平日太后娘娘的膳食要经老奴试毒,只单单药膳…因为是李太医亲自熬制送来,老奴才没有…没有试毒。”
容嬷嬷突然流起泪来了,仔细看眼睛都是肿的。
“吃了那药膳之后太后娘娘精神好了许多,可在那一日太后娘娘突然性命垂危,太医把脉说是…说是心神衰竭。”
萧珉冽咬了咬自己的下唇,目光放在不远处的茶盏上,那药膳是他让李太医做的,人参也是他给李太医的,莫非他的一番好意却是害了皇祖母。
萧珉冽思及至此,心下一凛,那钦天监说他天生灾星怕不是说对了,出生克亲母,长大克祖母。
萧珉冽用手捂住自己的额头,不停地用手指用力揉自己的眉心。
旁边的魏泽煜一直留意着萧珉冽的面色,这会儿看到萧珉冽满脸的绝望痛苦,心里一阵一阵地发沉。
他实在看不得萧珉冽这么折腾自己的样子,压低着自己的声音叫道:“殿下。”
听到魏泽煜的声音,萧珉冽混沌的大脑突然闪过一丝清醒。作为宫中的老太医,李太医不会不知道那药膳的功效,何况若真是此药让皇祖母命丧黄泉,他不至于这么悄无声息。
“太后患病以来宫中可有什么异常?”萧珉冽稳住自己的心绪,抬眼看向容嬷嬷
“太后的吃穿用度与以前并无二至。”
“那晚我在太后娘娘寝宫中闻到了一种很香的气味,我记得太后娘娘以前都是用丁香。”魏泽煜插话道。
魏泽煜本就天生嗅觉灵敏,那天一踏进内寝,差点没被那浓烈的香气熏倒。
“上个月,玄境进贡了一些礼品,圣上便送来了新的香料,说是能提神醒脑,慰及心神,太后便叫老奴换了以前的熏香。”
“玄境进贡的香料?去拿来给吾瞧瞧。”
玄境是天启西南边的一个小国,常产一些世上稀缺之物,深得各地百姓喜爱,民间更是流传着“秘宝之地”的称呼。
不过玄境最出名的不是各类的小玩意,而是奇妙莫测的巫术,最早的巫师就是从那儿来的。
“殿下是怀疑玄镜进贡的香料有问题?”魏泽煜给萧珉冽倒了一杯茶放在萧珉冽手边。
萧珉冽端起茶喝了一口,摇了摇头。
“不是。”
“玄境与天启这些年一直相交甚好,就算想造反,也不会想到这种自砸脚跟的办法。”萧珉冽用手慢慢磨着茶杯的边缘,陷入了沉思。
玄境的人不敢在香料里做手脚,那宫里的人呢?
不一会儿容嬷嬷拿来了香料,萧珉冽拿起一小包放在鼻子前嗅了嗅,确实比以前的丁香浓烈许多,却不腻人,吸了几口确实有提神的效用,是味好香。
夜已经很深了,容嬷嬷送来香料之后便请辞回去了。她已经很老了,陪了太后大半辈子,从豆蔻少女到将近古稀,如今偌大的皇宫,只剩她一个人。
容嬷嬷走后不久,萧珉冽就催促魏泽煜回去安歇了。魏泽煜刚躺下没多久,就听到一声清脆的鸟叫,他也没多想什么,只当是哪只鸟在发疯。
萧珉冽熄了灯背着手站在窗边,右手握着刚才容嬷嬷拿来那包香料。不一会儿一个身形瘦小的黑衣人从窗户外钻了进来。
“主子。”黑衣人的声音十分沙哑,像是被人用火烧坏了嗓子。
“怎么是你?容与呢?”
“回主子,容与现在还在玄境,说是那边有个好苗子,探查消息一等一的好”
这个被烧坏嗓子的人是容禾,容与的弟弟,容与便是那个草原上领头的黑衣大哥。
“吾这有份香料,你找人查一查其中的成分与效用,尽快回来告诉吾。”萧珉冽把香料递给对面不远处的容和。
在月光下,只见容禾的一双手被黑布缠着,瘦得只剩骨头,或许不是瘦的缘由,而是手上根本没有完好的肉。
“是。”说完这句话,容和便飞快地从窗户跳了出去,没留下一丝声响。
萧珉冽移步到床塌边,解下身上的袍子便躺在了床上。他毫无睡意,也不想睡,可明日要早起,他不能让人看出端倪。
萧珉冽原以为自己这么些年已经练成了一颗处事不惊的心,以为自己有了通天的本事。可如今太后之死他竟毫无头绪,像一个找不到北的傻子,被人耍得团团转。
他不想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也不想做个碌碌无为的皇子。
天启只能有一个主子,而他并不想臣服于他人之下。
“小主子,娘娘说了离五殿下远点,免得招染煞气。”小太监牵着三皇子的手,低着声音说道,奈何还是被萧珉冽听到了。
“什么叫煞气?吾不管,五弟好看,吾要同五弟玩。”三皇子紧紧拉着萧珉冽的手,一点都不想放开。
“小主子,娘娘知道了会生气的。”旁边的小奴才着急地说道。
年纪尚小的三皇子虽然不知道煞气的含意,可却明白母妃生气代表什么,于是他连忙松开了萧珉冽的手,露出一个为难的微笑,转身快速地跑了。
那小奴才赶紧追上去,在后面喊着:“小主子跑慢些,小心摔了。”
还是小孩子的萧珉冽没有长大后那么冷静自持,三皇子一跑开后他就红了眼睛,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流,下意识抬起手想要一个安慰的拥抱,可是等了许久都没有人来抱起他。
萧珉冽默默用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坐在地上,可是等到月亮都升起来了都没有人来找他,于是他只好起身,朝自己寝宫走去。
直到萧珉冽四岁那年,皇太后偶然在后花园看到独自一人玩耍的他,他当时瘦骨嶙峋的,漂亮的小脸蛋都瘦得脱了相,明明还是一个到处撒娇讨人开心的年纪,却是沉默安静得要命。
皇太后差人去打听才知道丽妃干的这些混帐事,她领着萧珉冽去了丽妃的寝宫,而他那母妃此刻正在与萧奕珏打情骂俏,好不惬意。
后面皇太后便把萧珉冽领回了宁寿宫,萧珉冽这才过上了好日子。
年少的经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萧珉冽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这么些年,他想了很多遍,累了,也倦了,唯一在乎的皇祖母,如今也离他而去。
萧珉冽紧紧地捏着魏太后给他的玉佩,以后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不,或许还有一个傻小子。那个小傻子傻乎乎的,张嘴就说会永远陪着他,古来哪有人做到了呢?
魏泽煜站在窗户边,发呆般盯着萧珉冽的寝宫,要不是月亮突然从云里冒出来,他还真不知道有个人进出了萧珉冽的寝宫。
萧珉冽寝宫的位置选得极好,特别是窗户的位置,紧靠着宫墙,仅隔着几尺的距离让月光泄下来。
魏泽煜原本都打算睡了,奈何思虑着萧珉冽的事睡不着,便到窗边看看风景,看着看着视线就不由自主地移到了萧珉冽那边。
原本漆黑一片的青云殿因为月光亮了起来,魏泽煜下意识看向天空,忽地一下,一个极快的黑影飞出了墙外,魏泽煜敢断定,那一定是个高手。
殿下究竟想干什么?难道太后之死真有蹊跷?可又会是谁呢?太后这样位高权重的人,谁又能动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