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正月初一,晚八点下起了大雪,是近五年内,最大的一场雪。几乎没用上一个小时,泥泞旧雪被蓬松的新雪覆盖,万家灯火灰暗。
破破烂烂的云记宿舍,电线粗糙地切割着天空。穿过摇摇欲坠的楼梯,黄茵抬着笨重的行李走下楼。
她没有告诉李家淙,李盛即将要和自己一起离开。同样,她也没有告诉李盛,李家淙来云记宿舍找过他。
黄茵很怕。她怕李盛反悔,怕李盛决心留在这里,为了那个人继续过那种被欺压的生活。她也怕李家淙有能力,为李盛解决所有问题。他们重归于好,只剩自己一个局外人。
她知道,自己现在不能再失去李盛了。
黄茵给自己找了一万个借口,解释这是命运的安排。不怨她,是李家淙问对了、也问错了人。她安慰自己,他们的失联,一部分是李盛丢掉旧的联系方式,消失在了人海。一部分是李家淙迟来的追悔。迟了片刻,也是迟了,错过就是失去。
这与自己无关。
李盛守着当初那个“照顾她和孩子”的诺言,和她一起生活,这个临时的家也因为时间带给李盛足量的羁绊与情感,从那天撞见李家淙,过去几天,李盛没有任何改变,他没有追李家淙而去,还是像以前一样的把目光放在她和李诺身上,好像那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
可黄茵却无法再继续欺骗下去,欺骗自己——在她没有出现的时刻,那两个人,那样两个关系禁忌的人仍旧可以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她比谁都清楚,李盛从来没有在外面接触其他男人,是为了李诺。可一提到、碰到李家淙,李盛就像活过来了,死水有了波澜,是个永远的例外。
她知道,这些年李盛给她的这么多,全部都是自己从李家淙那里偷来的。
…
李诺睡了,睡在出租屋卧室内临时搭好的小床上,关上房间门。客厅里,李盛神色喜悦地对她说:“等店里挣钱了,就这一两个月,我们就换大一点的房子。到时候儿子就有自己的卧室了,他一直想要来着。”
之前她带着李诺在外地念书,房子是李盛随便租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好消息,李盛的老家——石桥村动迁了。动迁需要村民回去签字,会给一笔钱,这钱李盛打算给李诺上大学用。
明天就要去了,李盛开始收拾行李。
黄茵安静着没有回应,李盛察觉她的怪异,没等问,突然,黄茵上前抱住他。尽管是名义上的夫妻,但他们很少有这样肢体亲密的时刻。黄茵说:“钱,你留给自己,不要都花给李诺了…你看看你自己啊……我想……”
李盛自顾自道:“我没什么花钱地,还是给他要紧。他马上要升学了,学习累,还得给他买点营养品呢。”
黄茵霎时含着泪,坦白时刻是如此窒息,让她无法呼吸:“我想告诉你,我们离开……离开那天晚上我…他来找过你。”
李盛先是愣了下,随后反应过来,身体微微僵硬。黄茵在哽咽,李盛却显得过分冷静。
黄茵:“对不起,是我霸占着你的好…你那么喜欢他,我明明知道……”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李盛起身,擦了擦黄茵的眼泪,仍然温柔地说:“好久没见你哭了——不怪你。”
真的不怪她。李盛蹙起眉,这句话似乎对他而言是一道旧伤,启齿间,就牵动肺腑的疼痛,他说:“不论当时我和他是什么样的结局,我都会和你一起离开。他有属于他的人生。”
“现在也一样。”
…
李盛朝着客运站走,在窗口等待着。候车室的风扇嘎吱嘎吱地转。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返乡,石桥村很快就会夷为平地,盖起大楼,消失在钢筋水泥里。李盛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客运站外面风景,想到黄茵说李家淙曾经为他回头,心头一热,尽管自己选择了另一条岔路,但瞭望另一种可能,他很想知道十八岁的李家淙回头,会对他说什么,尽管意义已经不重。
除非,除非。
李家淙从云记宿舍下来,外面忽然下起了大雪。漫天飘飞。李盛不在宿舍会去哪?过年了,他很可能会回家,对,还有这种可能。李家淙抱着这种猜测,跑到不远的客运站。他把脸贴近玻璃,客运站里熄了灯,乌漆嘛黑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售票员开始吆喝:“去石桥的上车吧,就这辆,过安检。”李盛起身上车,坐在最后一排,车子缓缓启动,从车站驶出。
李家淙拦住一个路人问:“去石桥的车还有没有了?”路人说:“刚刚最后一辆,已经开走了。”李家淙疯了一样,跑去主路上,开始向路过的车拼命招手。
客车颠簸地向着石桥行驶。李盛看向窗外的路,公路整齐宽阔,两旁树荫遮挡了远处连绵的山。
李家淙向着石桥的方向跑,路上的车太少了,他必须边跑边招手,不论什么车,只要肯停下来,带他去石桥就可以。雪越来越大,李家淙身上的汗散了又聚。他沿路问,沿路搭乘开往石桥方向的车,只要能向那个距离靠近一点,他都选择上车,他给司机很多钱,但没人愿意接这个看起来有些神经质的少年。毕竟最近有些危险。
李盛的大巴车在石桥村停靠了。这里留存着曾经的样貌,沿着村里的主路走进去,卫生所没了,小卖部也没了,两侧墙体出现不规则的裂痕。很多家已经空了,破败不堪。李盛回到家,那个小圆子,房前屋后,有虫鸣,墙缝里荒草飞长如盖。他和爷爷所有的记忆全都扎根在这,将随尘土一起消失。李盛用备好的抹布擦了擦炕沿,灰尘太大,不能住人了。他只能静静坐下,注视着房间里的所有陈设。
最后一趟招手私家车,给李家淙停在了一个不知名的村口。李家淙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到哪里了。出了市区多远他不知道,距离石桥还有多远他也不知道。雪在郊外格外的深,他在冷热交替中大腿发痒,睫毛、头发结冰,视线不清,只是胸口顶着一口不肯散的劲儿。他往前走,一直走。
去签字,等到天完全黑了下来,不再那么炎热,李盛走出院子,游逛。屋檐下结蛛丝,蝴蝶仍在花头。街面土地十几年如一日,一旦下了雨注满水,就会泥泞不堪,青蛙蹦进院子,年幼的李盛也曾尖叫着喊爷爷。卑微不堪的出身,冷眼嘲笑与歧视,但小时候这一部分的回忆也让李盛感到温暖。除了爷爷为他搭好的家,这个村子还有另一个地方——李盛走到了教堂,教堂似乎小了,曾经觉得教堂很高,如今再看不过矮矮一截,荒草无处不生,长满了墙体间。庭院内的黑板报停留在两年前的圣诞节。圣像矗立在那里,前面却没了跪拜的蒲团。走进教堂,坐在椅子上,李盛试图把心放静,抬头看向教堂最中央的受难相。
了无人烟的荒路,李家淙猛然回头,他听到了远处人声,却是争吵和吼叫。突然,有一声近似爆炸的声音响起,让人心惊肉跳。李家淙停下脚步,大脑瞬间清醒,那不是爆炸,那是一声枪响。他想起他爸跟他说过的,现在下岗的工人一批有一批,都待不下去了。他天真地问会有什么结果,这枪声给了他答案。惊叫声划破耳膜,危险、死亡近在咫尺。李家淙终于冷静下来了。这一瞬间,他明白了李盛。明白了他的“不还手”、他甩不掉的“烂人”、他的“没那么简单”。李盛的世界是大人的世界,是复杂的社会,是负重万千的社会。他被保护太好,骄傲无知。李盛从农村走出来,没有依靠,李家淙现在走得每一步的艰难,李盛都是一步一步踩过来,为了找他,为了等他。李家淙红着眼,风雪吹得吧,眼前有石桥村的路标,就在前方,教堂的尖顶也在不远处。或许是一场幻觉,他继续走,顶着枪声,背着城市的光……
十字架上的神像俯视着他,座位上遗落一本圣经,李盛随手翻到一页,没等看,李盛就听到身后大门响,他回过头,黑暗中,看到一个单薄的人影。那人进来落拓,身后的大门沉重一关。李盛开口问道:“神父?”没有回应。
李盛起身,立刻解释:“我是路过,进来看一看。”
那个人慢慢过来,窗格透进的微弱月光,照亮了那人的脸,只有一小块,眼下到唇角,李盛就认出了他。
李家淙。
他看起来很累,像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满身风与尘,见到自己的一瞬间,他竟然笑了。
“李家淙啊……”
李家淙走上前,一把抱住了他,一半冰冷,一半炙热的怀抱,他说:
“我终于,找到你了。”
-全文完-
时间线特意安排两条线穿插。十八岁的李家淙没有找到李盛,十四年后的他找到了。表意大致如此,写的不好,见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0章 Chapter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