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愿 第3章 0 归来

被城市楼宇包围的公园内，西下的夕阳被楼宇切碎，恍如一具正在坠入睡眠的燃烧的躯体，而自己的视线已经被遮挡住，总感觉恍恍惚惚不太真切。

张天意猛然睁开眼睛，怔怔地注视着这个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

又是梦吗？

但是……

张天意下意识环视着四周，大量随着记忆已经消磨掉的无关紧要的细节映入眼帘。高大的白蜡树树干上眼睛一般的疤痕，草坪上无忧无虑跳来跳去的蓝羽喜鹊，骑着三轮车卖熟梨糕和冰糖葫芦的小摊贩，远处水池边上成群结伴用石子儿打水漂玩的小学男生……

没错。

不会有错，这是她高中回家的必经之路，仁爱区和北关区交界处的街心公园——她人生前十六年最熟悉的存在。

但自己刚刚明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海河边……刚刚离开的翻新过的警队大院……长相有异域风情的少女和能变成他人模样的少女……云宝和老王……还有被云宝和老王叫做“阿京”的、那个一身红衣的短发女孩。

她熠熠生辉的红色双眸。

她手里冒着毁灭性金光的小盒子。

她身后穿着古怪装甲的追兵和黑洞洞的枪口。

压倒性的信息量劈头盖脸地直冲天灵盖，张天意一时间大脑过载，头晕目眩。但突然，活力满满的女性嗓音响起，为飘渺的一切定下一个坚定的锚点，让天意能确定，这一切不是PTSD后自我催眠出的梦境——更不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这是当下。

“小天意，谁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

不可能。

她猛然抬头，瞳仁深处映出的，正是那个最不可能出现的身影，那个已经确定不会再见的身影——上扬的眼角，明度偏深的灰色眼睛，线条尖锐凌厉的五官，身上的廉价西装套装因为长期束之高阁而皱巴巴的，但并不影响她身上独一无二的飒爽气质。然而尖锐锋利的脸上，却带着些近乎谄媚的讨好跟温柔，温柔得张天意几乎要落下泪来。

世界上只有这一个人会这样注视她。

——张天娇，津海市公安局仁爱分局刑警支队队长。

也是，她的姐姐。

似乎没有察觉到张天意因为过于震惊而几近痴呆的脸色，张天娇亲昵地揽过张天意的肩膀，把脸贴在张天意脸上，一脸没心没肺的灿烂笑容：“告诉我嘛告诉我嘛，小天意，告诉我你觉得谁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

张天意还沉浸在铺天盖地的震惊里。理智还在寻找证明这一切不过是癔症的方法，但喉咙深处发出了带着些许哭腔的声音：

“当然是……姐姐。”

开口的瞬间，一切尘埃落地。自己没有从梦境中惊醒，眼前的一切没有支离破碎，夕阳毫无顾忌地照耀着一切，这就是现实。

张天意鼻子一酸，嘴角却渐渐上扬起来。

但温馨的氛围已经到此为止了。

“……哈？”张天娇揽着张天意的动作一愣，随即停下脚步，扶着她手臂把她拉到面前，像是看稀奇一样盯着张天意的脸看了又看，最后掀开她的刘海把手背放在她额头上揉来揉去：“怪了，这倒霉孩子今天没发烧啊，怎么大白天居然突然这么说……虽然这肯定是这孩子的真心话啦，但怎么突然这么说……”说罢，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如临大敌：“小天意，告诉姐姐，你最近是不是碰到什么难事儿了？学校里是不是有坏小孩欺负你？还是你受不了我总是不回家于是打算离家出走，我看那些肥皂剧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张天意的眼泪生生被逼回泪腺，她忍无可忍地抓住姐姐毫无分寸乱动的手腕：“张天娇，我说了多少遍，别揉我刘海！你还当我是幼儿园小孩子吗？”

被妹妹嚷了一嗓子后的张天娇一愣，反倒更夸张地喜极而泣起来：“呜哇，太好了，看来小天意还没烧坏脑子！”不顾妹妹快翻到外太空的白眼，她抹抹眼泪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拍了拍张天意的肩膀，“既然没烧坏脑子那我就放心了，等待会儿送你回家之后，你姐姐我还要去抓坏人哦，还是去仁爱区的丽思卡尔顿呢——你乖乖的，在家里把作业写完，早点睡觉，不准熬夜看漫画……等我回来，给你带丽思卡尔顿的提拉米苏哦，不知道丽思卡尔顿的蛋糕究竟跟元和西饼[ 一家津海本地连锁蛋糕店，物美价廉。]的好在哪里……”

张天意心累的整理着被姐姐揉乱的刘海。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的幼稚，难道我才七八岁，还馋嘴贵族酒店打发宾客的甜点吗——等等，丽思卡尔顿、抓坏人……记忆深处最不愿提及的回忆闪现，理智瞬间占了上风，刚刚放下的一颗心再次悬了起来，张天意猛然抓住张天娇的手臂：“姐姐——”

——别去。求求你了。

被妹妹突然凝重得几近悲怆的神色怔住，被拉住的张天娇疑惑地看着张天意，那张和自己格外相似的脸庞映入眼帘，无辜得叫人心碎。

压倒性的绝望笼罩了张天意。

一切都是徒劳的，正义感爆棚的姐姐就算知道了真相，也会奋不顾身的——即使那个真相将会摧毁张天意的一切。

6月21日，距离张天意的十六岁生日不到十天，她的姐姐、女刑警张天娇，在四个小时后，于津海丽思卡尔顿酒店发生的特大劫案中，被劫匪射杀，当场死亡。

“怎么了，小天意？”姐姐歪着头，“你今天怪怪的耶，真的没事吗？”

——不要去……

“……真的没事。你注意安全。”张天意嗫嚅着，最终还是垂下头，看着自己指关节发白的双手，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这双手除了右手中指上的老茧之外，尚且还没被侦探的冒险生活弄的满手是伤，还能算细皮嫩肉。

这是一双平凡高中生的手，如假包换。

和姐姐并肩朝着家的方向走着，余光里看见她的侧影，张天意的内心深处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煎熬。短短数十分钟的路程，她脑袋里一团乱麻，直到回到家中才勉强恢复理智：虽然不可置信，但眼下的情况一目了然——

重返十六岁。并且，重返的是姐姐殉职的当天。

这也太……超自然了。

唯物主义者张天意活了二十一年，扪心自问这辈子并没有遇到什么神秘事件——那些所谓的奇案悬案，毕竟都是人为的，只要肯锲而不舍地追查下去必然能找到真凶——除了那场有悖于常理的、海河边的对峙。

那自己能够穿越回十六岁的契机，必然是那个叫阿京的女孩手里、那个名叫“菲林盒子”的开启。

但相比起老王和阿京掌握的古怪的超能力，张天意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自己被卷进她们那群超能力者的纷争，也只是被经济案子折磨得头昏后，一时兴起引发的小概率事件。

那为什么偏偏回会回到这个时间点上呢……

此刻的张天意并不想多想。或许，这就是天意。

既然如此，眼下她唯一抱有强烈愿望的事情，就是让姐姐平安归来。命运给了自己这个机会，那自己绝不要放过，绝不要再次走向最不堪的结局。

她脑袋里的念头渐渐成型：我要去现场，不惜一切代价，把姐姐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