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愿 第4章 1 来自星尘

津海市仁爱区，丽思卡尔顿酒店。

红毯从入口一直铺到宴会厅，而厅里人流攒动，都是穿着正装、接到冯氏集团邀请光临珍宝展的各界名流们。

冯氏是津海有名的富商家族，清朝时便靠古董贩卖和珠宝生意起家。时任家主冯老爷子热衷收藏，晚年热心慈善，这次珍宝展将会展出他收集的部分珍贵古玩，同时也将举行集团旗下珠宝品牌新季单品的发布会。

被邀请莅临现场的，非富即贵，除了那些角落里、神色有些不太自然的……“宾客”们。

这群“宾客”大多穿着不够合身的正装，不动声色地占据宴会会场中重要节点的习惯、时不时互相交换眼神的动作，皆异于常人。而其中为首的，则是那位站在某个角落里、气场凌厉的成年女人。

深灰眼睛。

尖锐的五官线条。

来不及熨烫的正装。

刑警队长张天娇面无表情地站在阴影里，手里却若无其事地忙着把刚才从长桌上端来的提拉米苏切块装进印着可爱布丁狗的饭盒。她身后，穿着笔挺的藏蓝色条纹西装的高个子男人轻咳一声：“那个，张队长，你的伪装太明显了，不穿裙子又一脸‘如丧考妣’的，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待会儿要是真打起来了说不定匪徒先对你下手哦。”

“别闹了。”张天娇收好答应给自家妹妹打包的蛋糕，但身为刑警队长的责任感立刻占了上风，“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西装男幸灾乐祸地拿出墩布、塑胶手套和口罩：“这样就和清洁工阿姨一模一样了……这下男厕所也可以随便进了，完美的伪装。我真是天才，张队长还不夸夸我！”

和豪华酒店的清洁工撞衫的张天娇表情冷峻：“邹决明，等结束后我要枪毙你两个小时。”

“好哦，等劫匪出现，我会在两分钟内把他们全部正法。”

“回去我要枪毙你五个小时！”

刑警队长和她的副手还在为究竟把副手枪毙两个小时还是五个小时扯皮，离他们不远，有个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种场合的家伙正探头探脑。

确实是姐姐和她那位男性的副手——记忆里她并不清楚事件后那个叫邹决明的男人在这件事后的下落，大概也呆不下去引咎辞职了吧——张天意一个闪身，趁服务生松懈时混进媒体通道。临时找不到能应付场合的正装，张天意另辟蹊径，穿校服西装和姐姐的旧西裤。她的模样就像是一个第一次出新闻的菜鸟实习记者，因为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而穿着东拼西凑来的正装，除了脖子上没挂着工作牌（因为太过于紧张反倒忘了拿），以及戴着厚重的大框眼镜和口罩之外。

希望不要被姐姐和她同事认出来……

管弦乐队开始奏乐，肖斯塔科维奇第二圆舞曲轻快的旋律在宴会厅里回响着。人们在金碧辉煌的雕梁画栋之下，踏着如舞的步伐在大厅里穿行、交谈，纸醉金迷的场景，恍如置身于天上人间。

张天意看了一眼腕表——不是张天娇那块作为遗物的红色卡西欧，而是自己的诺基亚运动手表——不到一个小时之后，这里将会变成人间炼狱。一个暴力集团对这次晚宴谋划已久，趁这次并未设防的珍宝展的机会，计划以人质为威胁，劫走发布会上的大部分珠宝和古玩。根据卧底线报，姐姐带领的警方早早地在这里蹲好点了，计划是粉碎这次犯罪行动。

记忆里八点半，犯罪团伙兵分三路占领宴会厅的所有出入口，并劫持了三名人质，而姐姐就是在拯救人质时，被失去理智的匪首一枪射中颅骨。而我要扭转的就是这个结局——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下姐姐。

张天意咬咬牙。她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少女，现在的她，好歹是已经有五年经验的咨询侦探，是真正体会过丧亲之痛、经历过血雨腥风的人。

突然，她听见身后有一阵不和谐的交谈声传来。

“丽思卡尔顿提供的葡萄酒还挺不错的，居然是甜的耶，豪华酒店果然特别些。”

“这是冯家提供的酒啦，管酒店什么事？并且你这辈子还喝过什么好酒吗，明明天天喝的是奶茶之类的吧？”

“你俩别闲聊了。现在是工作时间，别给我醉倒在这里，丢人现眼。”

等一下，这三位是……

不行，忍不住了。张天意尽量缩减存在感，躲开那些一看就是警方的那些人，换了个角度，朝身后偷偷望去。三个少女的身影隐没在阴影里，都穿着得体的晚礼服……

长相出众且有异域风情、拿着葡萄酒杯的美少女；穿着华丽的礼服也像是NPC的路人甲少女；还有被簇拥在中间的、一身猩红色礼服的浅色短发少女。即使隔了一段距离，光线暗淡，张天意确定自己看到了她那双格外明亮的红色双眸。

此刻，她们渐渐分头行动，看上去想以三人之力包围全场。但她们都全身贯注地盯着宾客中间的某处，置一旁对青春期小女孩最诱人的高级甜点和样品珠宝于不顾，像是在盯梢……并且盯得很专注，至少没人注意张天意。

但那双红眼睛，张天意心里已经有了九成九的把握。三年后的海河边，有超能力的三人组……听上去有点像《飞天小女警》的设定。不过，和自己一样，是还没长大的“飞天小女警”。

张天意的心底突然冒出一股奇妙的亲切感：在这个时空里，自己不是孤身一人。断裂的时空被三人的存在联系起来，一切都渐渐让她安心，尽管她至今不知道“飞天小女警”三人组究竟是什么名字，只知道她们互相称对方为“云宝”“老王”和“阿京”。但这不要紧。至少现在，命运的齿轮正在转动，除了自己也有人在尝试转动它。

就在张天意纠结要不要上去和她们搭讪时，有人已经抢了先。

一个长相帅气的青年正把云宝挡在桌角的位置。根据多年侦探生涯的经验，张天意看出来男青年穿着Hermes的新款男装成衣，这款成衣的色彩搭配一直影响到了五年后的时尚界……别想太多了，当下的情况是这家伙非富即贵且品味不俗。

“抱歉叨扰，我刚才还在和市长夫人谈家族在五大道[ 津海知名旅游区，以保存良好、有历史意义的民国建筑闻名。]的旧宅改造的事，只是听见小姐您刚刚在聊关于葡萄酒的话题，”男青年笑道，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轻佻——那种自以为能掌控一切的、被教养伪装的轻佻，“因为涉及到了我的一些小爱好，所以忍不住有一些在意。”

面对着陌生的异性，一向是社交恐怖分子的云宝居然也面露难色——看来“小时候”的云宝并非一如既往圆滑，只有美貌但缺乏配套的狡黠：“那个，其实我也并不算爱好者啦，只是浅尝辄止而已……”

周围响起一阵意味不明的笑声，众人看来找到了谈资的对象，男人似乎更加肆无忌惮起来。他拿起桌上的红酒杯，优雅地在指间晃动着：“其实你刚刚一进场我就注意到你了，更没想到这么漂亮的女孩也对酒有自己的见解。或许你不介意赏光和我交流一下品酒的心得吧？”

不远处的张天意立刻敞亮了。眼前英俊的贵公子才不是什么寻找真爱的白马王子，而是一个恶劣又轻浮的混蛋，眼下的情况是，他正在捉弄云宝这种漂亮又恰好落单的小丫头取乐，调戏美少女的同时标榜自己——她在未来五年里见过无数次这种男人。张天意看了一眼腕表，离正式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她转过身，悄悄离开了宴会厅。

云宝也察觉到对方言语中若有若无的轻佻，但一时也找不到对方的破绽，只能堆着招牌甜美笑容看着男人浅尝杯中的红色葡萄酒：“唔，味道倒是不错，保留了大部分的波尔多红葡萄的风味，入喉回甘，也许在场的年轻女士和小朋友们会比较喜欢？”

云宝本急着附和好让他闭嘴，男人却唇角微勾，话锋一转：“不过，就是因为酿得不够久，所以葡萄的果香味才浓郁，红酒特有的香醇气息居然是一点儿也没有，比起红酒，更像是葡萄汁嘛。冯家在这种群贤毕至的晚宴上，用这种酒招待客人，未免有些小家子了点儿。”

说罢，他看似深感惋惜地放下酒杯，没拿酒杯的手暗处悄悄揽过云宝的腰：“如果您真的喜欢红酒，晚宴之后可以到我家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葡萄酒……不过看在小姐您的年纪，可能还需要多调教几年，才能真正养成出品味呢，是不是？”

看见男青年放肆地搂着云宝，周围的成年人又都只发出令人不适的笑声，一直冷眼旁观的老王和阿京终于忍不住想要上前，却被突然款款入场的身影镇住。

漆黑的长卷发配以雪白的肌肤，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感。脖子上的水钻土星项链被珍珠串联，而最惹眼的是身上的丝绒礼服裙，剪裁简洁利落，而少见的丝绒材质在水晶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恍若落满了星尘。

但让所有人目光为之一震的，则是她身上与周围人迥异的强烈气场。端庄，优雅，但如同南极呈玄色的千年寒冰，凛冽得叫人难以靠近。齐刘海下浅灰色眼睛居然恰好是下三白，似乎带着勾魂摄魄的能力，里面像是藏匿着初冬结冰的海面，一旦踩进去，便会同时感到冰封的威胁和上瘾的快感，足以让人忽略她那和气质显然不太相符合的年龄。

这不是不谙世事的青春期少女，也不是天真的富家千金，而是能独当一面的女王。

在众人瞩目之下，来自星尘的女王坚定地走到了男人和云宝的面前。

“这位先生，敢教尊名？”

意识到她入场以来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对自己说的——而从她刚进场时，便不自觉地松开了云宝，目瞪口呆地盘算着如何和她搭讪上一两句——男人在周围男士略带艳羡的目光下，强忍着自己心里的得意：“在下免贵姓费，这位小姐您可以叫我费裕，家父焕之。”

他的家世让在场懂行的人发出惊诧的议论声。贵公子费裕直起身听着那些带着赞叹的议论，却没在面前那张冰面一般的脸上找到一丝崇拜的神情，只有噙着的一丝如冰水般的微笑。于是费裕再接再厉追问：“敢问阁下名讳……”

“我么？”一声冷笑，仿佛在嗤笑对方不知天高地厚，随即云宝感觉到自己被护在身后，“那可真巧，我是云宝这孩子的朋友的姐姐。”

“那……可真巧啊。”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八杆子都打不着的关系，费裕的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局势对自己有些不利——毕竟刚刚戏弄的漂亮女孩和面前这位凛冽的神秘女王有什么关系——但英俊的脸上还是挂着镇定自若的笑容，“我刚刚和这位年轻的小姐关于葡萄酒的问题相谈甚欢呢，虽然关于品质方面还是有点小分歧。我看这位小姑娘对酒很感兴趣，估计是受了小姐您的影响，您也对红酒鉴赏感兴趣吗？”

“嚯，原来还有这种事么？”浅灰色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看来我和费裕先生您还是挺有缘分的。我也确实对葡萄酒感兴趣，只可惜家族遗传，不胜酒力，大多数情况下还是浅尝辄止而已。不过，关于红酒鉴赏，我倒是一直想和人交流一番，不知道费先生是否能给我这个荣幸呢？”

被吹捧得飘飘然的贵公子费裕喜出望外，端起高脚杯斟酒：“能为您这样超凡脱俗的小姐服务，是我的荣幸才对。不过……”话音一转，费裕抬眼直视着那双浅灰的陷阱，“原谅我说话直率，但这酒的品质确实一般。如果小姐您乐意，不如等晚宴结束后到我府上——”

“多谢您的美意。”嗓音和语气明明清丽，但隐隐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感。费裕乖乖闭上嘴，在无形但强烈的压迫感下为她斟酒。斟毕，女王阁下点头致谢，在万众瞩目下轻轻接过酒杯。须臾，众人听见她缓缓开口：“嘉美。”

费裕脸色微变。

“波尔多出品的红酒主要采用赤霞珠和梅洛之类的红葡萄品种，但这种葡萄，是勃艮第南部的博若莱的主要品种，嘉美葡萄。”

虽然家中酒窖里存着不少美酒，但毕竟是贵族后裔附庸风雅的载体，真要深入说出个所以然的话，自诩酒类专家的费裕也不免犯怵。但刚刚她却还没尝就知道葡萄的产地，顺便指出了自己的错误……眼前的神秘女人，比想象中更为深藏不露。

“其实，法国卢瓦尔河流域和瑞士境内都有嘉美的分布，但博若莱地区才是这种葡萄真正的大本营，并且只有这里才能产出最为优质的嘉美葡萄酒。”从容不迫的音色一字一顿，敲打在费裕心底，逐渐把他沉入冰窟，“佳美葡萄果皮薄而果实大，颜色紫红，且早熟，因此其酿成的葡萄酒品质上乘，虽然其酒体清淡适中，但以本人为数不多的化学知识，它的相对酸性低，含有中度单宁酸，因此呈现出红樱桃的香气和风味，也就是云宝刚刚说的，香甜风味。至于冯氏为各位准备的嘉美葡萄酒——”

想要全身而退已经不可能了，费裕强笑着：“还请小姐您为大家说明。”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嘴角冰水一样的笑意更深了，“正是博若莱新酒。”

人群里顿时爆发出小小的骚动。博若莱新酒以其珍贵性驰名全球，因为其保留了水果独特的风味和上市时间的短暂性，被红酒爱好者们誉为节日的佳酿，虽然在场的达官显贵们也许没有品出其滋味的能力，但至少对这酒的名声有所耳闻。

“最经典的博若莱新酒会在十一月左右统一发售，手里的这些是经过科学改良后的产物，虽然发酵时间被认为进一步缩短，但勃艮第的阳光气息却依然保留在葡萄的果香之中呢。为了让大家能品尝到最新鲜的法国风情，冯家为了这次珍宝展，真是有心了。”

无话可说的费裕能感受到自己脸上有冷汗如雨般滑落，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更像是家道中落的落魄贵公子了。她最后那句话，听上去诚心是想和自己的评价唱反调的样子……不对，更像是某种更微妙的警告。

“传统的陈年美酿固然醇香，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何况偶尔遇上灾年，像1992阴雨连绵的波尔多产酒，别说最顶级的博若莱，品质甚至可能还不如某些乡村作坊的新酿呢。”说话间，女王笑着转身放下酒杯，突然没头没脑冒出一句：“抱歉，请容我先失礼。”

说罢，在无数迫不及待想要和她结识的人一拥而上之前，一闪身迅速离开了人群。

人群中的阿京看着云宝的救命恩人远去，那熠熠生辉的裙摆在人群里明明灭灭，嘴角渐渐勾起一丝玩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