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原先的时间线上看过不止一遍了,但和一群骨灰级影迷一起,在得奖并声名远扬之前看这部电影,还是张天意还没经历过的生**验。等电影散场后,她才无不可惜地想到某位入场券提供者还在苦兮兮地调解可能存在的大姨大爷纠纷的样子,不由得没什么道德感地勾起嘴角。
生活真是美好得不像话啊——只要别想到明晚还要去子虚那里训练……
已经离开放映厅、走到繁华的街道上的张天意惬意地站在街边享受着温暖的夕阳,等着霍圣华去旁边的喜茶买奶茶回来继续逛街压马路。然而似乎故意不要她好好享受生活似的,天意敏锐地看见人群中冒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长相身材都处于微妙的“平均值”,但正是因为太平均了反倒显得反常,张天意一眼就认出他的身份。
子虚这家伙居然会公然出现在这种地方。
张天意没心没肺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下意识想到之前邹京墨说子虚亲自找到墨家侦探事务所来更改训练时间——这次轮到自己被支开了吗?
“晚上好,张小姐。”子虚人如其名地如鬼魅般瞬间飘到自己面前,“你一个人吗?霍先生不在你身边?”
“暂时是一个人。”张天意想从对方大多数时候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观察出来意,“今天不是训练时间吧,子虚先生?”
“我长话短说。”子虚干脆地说,“以后的训练全部取消,你不用来了。”
“什么?”张天意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是因为你不够努力,相反,在训练一到两次,你的能力就可以发生质变。”子虚一直缺乏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梦河’实验的前期能量已经到达计划阈值,你可以继续你所希望的平静生活了。这将是我和你的最后一次见面,张天意小姐。看在你是少有的让我衷心欣赏的人,期待未来我能在科技前沿之类的地方和你再相见。”
天意在反应过来之前先眼疾手快地拉住子虚的衣服:“你说什么?”
“能量已经到达计划的阈值,足够启动‘梦河’计划。”子虚重复道,看着天意的眼神,这才补充说,“一个小时前,邹京墨小姐已率先越过龙门。”
*
一个小时前,邹京墨,越过龙门……
张天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过奶茶,怎么跟着霍圣华逛模型店和玩具店,又是怎么差点撞上路上卖熟梨糕的三轮车,霍圣华又是怎么替她道歉的。
满脑子都是子虚丢下的那句话。
张天意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按照逻辑,自己应该是该如释重负的……但是,现在自己是什么感觉?震惊、意外,甚至还有一点……是不甘心吗?还是悲伤?
但自己又什么不甘心的,又有什么好悲伤的呢?
理性甚至还在因为证明了子虚不是在瞎扯而强行嗤笑着,感性却无可救药地朝着最消极的深渊滑到尽头,最后陷入了无端的、令人想要干呕的焦虑。
既然邹京墨已经做到了。那么,现在,“梦河”的被试也要从时间江河里逆流蹚水而上了。
而那名被试,她也心里有数了……不,自己早就有数了,只是潜意识里一直在逃避这个事实而已。储存能量的介质“菲林盒子”在邹京墨手里,并在原时间线的五年后被邹京墨在海河边开启——那是自己亲眼看到的事。而当时那群追杀邹京墨她们的追兵,身着的装甲就是子虚绝缘服的军事化改进款,他们一定也是雷克雅未克生命派出的人。
一切都连上了——也许是在“梦河”后续的进程中,邹京墨和雷克雅未克生命的人发生了矛盾。或者,只是雷克雅未克生命在完成实验后卸磨杀驴、夺回三十多年才重新拿回来的“菲林盒子”而已。
并且,那样的她一直怀着那样坚定的决心。
因为亲眼目睹父母被残杀的全过程,一定要救回父母的决心。
因为亲口对哥哥说了那样残忍的话,一定要修复关系的决心。
因为过早就失去了一切,想要回归平淡但幸福的生活的决心。
类似的愿望,五年来曾经日日夜夜不止不休地塞满了张天意内心的空虚,把她填补成现在这幅古怪的模样——冷漠、自私、孤独,或者是,冷静、自洽、独立。
因此她也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在意邹京墨的愿望——从任何意义上讲,她们都是同类。但和自己完全靠着幸运不同,邹京墨已经快要实现了她的愿望——单纯是靠着她自己的努力。
这明明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但张天意至始至终也高兴不起来。脑袋里天旋地转,昏昏沉沉,最后连步子也不知道怎么迈了。直到霍圣华一个没拉住,自己直直撞向了路灯柱,天意才惊醒。疼痛调动了所有的神经元,大脑终于开始重新运转。
——邹京墨要走了。
——你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在这个时空,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尚未罢工的、属于侦探张天意的理性告诉自己哪里有什么不对劲,但此时自己的脑子想不出来。她推开霍圣华想要扶自己起来的手,缓缓站起身。
一定还有什么细节被遗漏了。
她想也没想,冲到人行道边缘拦下一辆出租车,带着还处在状况之外的霍圣华来到学校。因为事出匆忙,她连门卫和监控都来不及糊弄,直接找到最顺手的墙根翻进去,直奔高二年级组的办公室,破窗而入。
之前隐约记得邹京墨转到了高二的尖子班,她抱着碰运气的想法在柜子里翻找了一会儿,果然找到了尖子班的花名册,而花名册的最后一页写着的正是邹京墨的详细资料,包括照片、家庭住址、微信号和电话号码,照片上的邹京墨噙着高深莫测的微笑,似乎在笑着自己的愚蠢。
早该向她要联系方式的——本来就该向她要一份,不要让她还处在寂寞和孤独中的……但现在天意来不及悔恨,甚至都来不及记忆,直接撕掉最后一页就逃离办公室翻出空无一人的学校。翻不过学校过于高大的围墙的霍圣华还在原地等她,本来想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却看着她魂不守舍地一边朝马路跑去一边打电话一边伸手要拦出租车。
虽然你大多数时候是骗子,但不要在这种时候还要把我们都骗一遍吧,阿京?
在电话接通之前,霍圣华已经帮忙拦下一辆空车。本来想报花名册上的地址,但张天意脱口却是:“……师傅,去马场道的自然博物馆。”
“丫头,那地方已经搬到了经开区那边了,很远的,是不是搞错了……”
“她说了,就是去马场道上那个!快点!”一向对谁都温和有礼的霍圣华前所未有地吼了一声,但手上却摸出一把钞票塞给司机,“我们加钱!”
司机师傅被霍圣华的反差吓住,连忙打着方向盘朝江东区马场道那边冲去。与此同时,电话也终于接通了。
“喂,是邹京墨吗?我是张天意。”张天意语速前所未有地快,“听着阿京,我不管你是不是要当‘梦河’的被试,为了你的安全,有些事情我必须要提前跟你讲清楚……”
“‘梦河’?被试?我?不,不。”话音未落,邹京墨便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她冷冷地打断了天意的话,“我说,大小姐,你怎么这么执着于穿越时空这回事啊——果然是比我还要死脑筋的人。不过,我现在能大概明白邹决明那个该死的为什么对你和对其他人类不一样了,你们这种人才是同类啊——同样是让我想骂你们‘该死’,但却不该轻易死掉的,天真得令人发指的混蛋。”
天意微怔,不详预感油然而生。
“我六岁就自己去福利院,就这样独自生活了十二年,就算成立墨家侦探事务所,也快四年了——占了我人生的五分之一,也算得上久了。其实这些话在上次见面时就想和你讲,但那时你一副冷得人骨头疼的样子扭头就走了,自负得实在太可笑,我笑得忘了说——总之,我想说的是,在这十二年人生里我悟出来的最大的道理,就是‘完美’绝不是幸福。”
如同即将完工的多米诺骨牌被无意不小心碰到,心里什么已经建立起来的东西以一种从未意料过的方式訇然倾塌。张天意张口结舌,一时间甚至忘记回应邹京墨那一如既往气定神闲的讽刺语调。但邹京墨独立得不需要回应。
“在开办墨家侦探事务所之前,我确实想过,如果重回过去就好了,至少我会有一个机会去改变现状,让父母幸存下来也好,抓住那群暴徒也好,再不济别和哥哥决裂也好,无论让我付出什么,我都愿意。”
“后来我也会回想,我真的恨邹决明那混蛋吗?实际上,说实话,我不恨他,从头到尾从来没有恨过,我也没有理由去恨他。是父母的爱让他们自愿用生命让他能够在那种屠杀下生还,而就算十七岁的他也没独自面对那群荷枪实弹的杀人犯们的能力——我十多年来一直记恨的,是那个一直无能为力、最后也拉不下自尊来让步的我自己——但无论如何,生活还是如怒潮般前进。”
“辗转了几个福利院,一路上我捡到了云宝,又遇到了老王。她们帮我一起成立了我们赖以维生的墨家侦探事务所。她们的的人生不比我幸福多少,但和她们一起上学放学,一起经营着我们的事务所,一起看恐怖片、一起逛漫展、一起看地下偶像的演唱会,总之,一起瞎胡闹的某些时候,我会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美好的事也有可能发生在我们这样的烂泥的身上,仁慈的阳光也不会因为我们过于苦难而拒绝平等地照耀下来,不是吗?如果真的要我丢下老王,丢下云宝,丢下事务所,甚至丢下大小姐您,自己再次孤独地回到过去,说不定我真的会觉得舍不得呢。”
“就像大小姐您那天给我说的,真理就是没真理。就是因为没有所谓必须成真的真理,所以我们只能抓住我们相信的东西,我们存在的瞬间。这也很好。人既然只靠着这些零零碎碎的宝贵瞬间活着的话,那也就没有什么一定要攥在手里的紧紧不放开的东西了……所以,有些执念,也确实没有抓着不放的价值了。宁愿被十多年前的谶言自我封闭起来,不如做点实在的。比如,再和邹决明见一面。”
“所以,大小姐,现在的我,只想过好现在。因为无论是在过去还是现在,我都能尝试修复我和哥哥之间的嫌隙;并且,我也舍不得在这一路上认识的云宝、老王和你。所以,我不会成为‘梦河’的被试的,至少,现在和大小姐你通电话的我,没有丝毫一丁点儿非做不可的执念。如果说非要有的话,我现在唯一的执念是,想要在邹决明那个傻逼回到过去之前,亲自赶到津海之眼那边去,一拳把他打清醒。”
一直缺失的那块拼图终于补齐了。
“……一直想要回去的人,是邹决明?”
电话已经被挂断,答案飘在风中。
这头霍圣华还在焦急地催促着司机加速,侧过头却看见张天意空洞的眼神,被吓了一大跳。
现实的画卷在面前缓缓展开,但天意毫无案件最后证据链和线索完璧归赵的成就感,只有压倒性的、让自己目眩的绝望。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格外嘶哑和颤抖:“抱歉师傅,不去马场道了,去津海之眼摩天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