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一路发疯似的朝着海河河畔开去,但天意希望它能再开快一点儿,再开快一点,恨不得直接飞到津海之眼去。前方红绿灯路口大堵车,司机师傅急中生智一个急转弯,来不及绑安全带的天意和霍圣华和张天意一块儿重重地摔在车窗上,但张天意也顾不上疼痛了。
那么显而易见的事实,怎么自己会蠢到这么晚才看清楚?
虽然五年后的确是邹京墨打开了菲林盒子才让自己回到了现在,但是,种种迹象表明,诺维科夫自洽性原则并非十全十美——就像是自己在这条时间线上暗恋的人是隔壁理科班男生那样,这条时间线上的菲林盒子不一定始终在邹京墨手里。
丽思卡尔顿珍宝展那晚的暴乱,在以姐姐为首的精英警员和老钱们重金雇佣的保镖们的重重防护之下,那群自己几句话就能动摇的三脚猫水平的匪徒们还是轻易地进入了主会场并且控制了局势——守护者里有叛徒。并且是和雷克雅未克生命有关联的叛徒,不然那帮劫匪的精良武器从何而来?
而最有叛徒嫌疑的,分明是身为刑警队副队长、身材高大、年轻力壮,却还被暴徒选为被挟持的人质的邹决明。
在场那么多就算不强壮也能轻易控制住的老弱妇孺,那群亡命徒却首先挟持了他——这本来就是自导自演做出来的戏,目的就是为了趁乱转移菲林盒子。就连最后劫匪落网,大概率也在邹决明的算计之内——就算没能抢劫那些珠宝成功,也会通过雷克雅未克生命科技那些神通广大的手段给那群亡命之徒可观的报酬。
与其说五年后的邹京墨再度拿到了菲林盒子,不如说,那是她为了阻止邹决明回到过去的种种行动给之一,包括但不限于……抢走那些能量的波动的储存介质,让“梦河”因为没有足够的能量而无法继续下去。
等等,不仅仅只有这些。
丽思卡尔顿珍宝展上的意外,不仅仅只是为了从冯家手里拿回菲林盒子——不然,按照雷克雅未克生命的手段,完全可以直接派人甚至受过专业训练的变道者到冯家里拿走便是——这是一个更大的局。
就像日本动画里设定的“替身使者”们会相互吸引一样,让“菲林盒子”公之于众,为的是吸引潜在的、暂时没有被雷克雅未克生命调查出的变道者们。
何况在场已知的四位变道者中,就有罕见的、津海此时仅有的两位“天选者”。
真相如旋转的万花筒一般在眼前徐徐展开,一切散佚的细节都找到了逻辑,一切本以为是胡说八道的言语都找到了降落的锚点。
告诉张天娇雷克雅未克生命情报,并且警告不要继续查下去的人,是邹决明。
引诱自己奔赴火场,让自己在他面前无法再隐瞒特殊能力的人,是邹决明。
想要回到过去,无论做什么都还愿意的人,还是邹决明。
为什么那场大火那么蹊跷,那是因为这就是设下的一个引自己暴露的圈套;为什么早些时候和他打电话的时候他那边那么安静,为什么张天娇不知道邹决明没有和自己在一块儿,那是因为他根本不在跟着张天娇加班,而是已经着手准备启动“梦河”的实验了!
而自己将近两个月都他妈的居然什么都没看出来,还在一无所知地吃喝玩乐!
张天意痛苦地俯下身来抱住脑袋,眼泪却不自觉地冒了出来,打湿了膝盖处的裙摆。她紧咬着牙关,憎恨着自己的无能。
——千万不要出事啊。她只能开始默默祈祷,此外,她别无他法。
*
晚上九点三十分,津海之眼摩天轮附近。
和五年后的那次对峙一样,每次到深夜这个时间段,即使是靠近市中心相对繁华的虹桥区,在作为津海地标的摩天轮停止运营后,海河边和商业街上便没有什么路人了。最近又恰逢夏季限电时段,虽然还是旅游旺季,但两岸的高楼大厦和摩天轮都熄了灯,目及之处漆黑一片,只有远处主干道上的路灯如同穿越了时空一样,一如既往地发着孤独又决绝的光。
夜风温热,像某人的呼吸。
明明是盛夏,那个年轻的高个子男人却穿着有一定厚度的工装夹克和藏蓝色通勤裤,此时此刻正在低头快步走向摩天轮底部的码头处。若是白天,栈桥上一定挤满了慕名前来的游客和对都市传说不信邪的小情侣,但此时此刻,栈桥上空无一人,摩天轮的入口处已经被用防盗链封锁起来。但这种高度难不倒男人,他双手一撑,便从栏杆上敏捷地翻越过去。
只是,落地的瞬间,动作因为感受到了周围环境的异动而不自然地凝滞住了。
一个蓄着浅色短发的娇小少女居高临下地站在河堤上。
“十分钟之前,天意大小姐和我通了电话。”
过于震惊而导致肌肉瞬间僵硬,男人——邹决明不由得挺直了脊背,转身看向少女的方向。年轻女孩手里的手机屏幕果然还亮着光。热风吹起她凌乱的短发和猎猎作响的酒红色速干外套,唯有一双红色眼睛在黑暗里坚定不移、亮如晨星。
也许是过于意外,片时,邹决明才恢复开口说话的能力:“……你怎么会在这里?”
“为你心心念念的‘梦河’计划,做一些前期的小准备。”邹京墨笑了起来,笑得脸上的雀斑像星星一样微微闪动着。尽管嘴上说着令人震撼的话,但从这副表情来看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天真又阳光的普通女高中生,谈起阴谋就像谈起晚上吃柠檬味还是草莓味的冰淇淋,“毕竟,这可是哥哥你读研究生、秘密加入雷克雅未克生命时起,就想要参与的实验啊。为了哥哥你的梦想,虽然同时有两位‘天选者’在努力,但今天能量波能达到阈值,可完全是因为我哦。”
不知道是因为震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情绪,邹决明一声也不响。
“怎么样?你现在是不是很感谢我呢?换做是大小姐——啊不,你的小天意为你这么做,你是不是得当场给她跪下啊?”邹京墨轻捷地跳下河堤,缓慢地朝着邹决明走去,轻便的篮球鞋在栈桥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不过,我今天来这里,可不是因为我想送你一程——相反,我是来阻止你的。”
邹决明把脊背留给邹京墨:“我知道很多人会阻拦我,但从来没有想过第一个阻拦我的人会是你。”
“确实,无论你那可怜的金鱼脑袋怎么想,我都最不可能是那个阻止你的人——在你的心里,我一直是你骗自己去堕落的、冠冕堂皇借口。”邹京墨冷笑道,但笑声之中隐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自嘲,“啊,算了。我知道这种时候和你解释什么你都听不进去的,还是少说点儿话为妙,说多了你要嫌弃我啰嗦了。”
“既然你想阻止我,为什么你还要答应子虚参与‘梦河’?”
“那是因为,只要我越过‘龙门’之后,就有阻止你的能力了——毕竟,那另一位‘天选者’似乎也怀着某种莫名其妙的决心,并且和你一样自以为是且死脑筋。如果让她率先跃过‘龙门’,所有事情就不会在我的掌控之中了。因此这一个月来,我可是怀着向死而生的决心进行训练的。所以,今晚你想看看我的训练成果吗,亲爱的哥哥?”
邹京墨话音未落,一股寒意从邹决明的脚底倏然升起。明明是三伏季节,海河河面上一条如同夔龙的巨型冰柱霎时间腾空而起,带起一路水花俯冲下来,旋转着包围了邹决明,发出电流一样亮闪闪的金光。邹京墨控制着旋转的冰柱,淡淡地笑了:“现在,我不仅能使用比原来数量更多的水元素——用孟子他老人家的话就是,‘万物皆备于我’。”
邹决明站在原地,隔着冰棱和水花凝望着海河河畔静谧的夜景:“如果之前就知道你会发现从岭南一直跑到北方这么远,我也不会把实验地点选在津海。”
“哦,你现在愧疚了?算了吧,没必要,毕竟,我只是一直在悄悄地跟随着你的脚步而已。”冰棱还在不休地旋转着,折射出的星星点点的光斑如同游弋的深海水母一样环绕着邹京墨,护送着她一步一步走向水面,“因为,我想一直看着你的身影。虽然之前说过那么过分的话,就算没法和十二年前一样在你身边,远远地偷看你,我也很满足了。至于你,单纯,理想主义,自以为是,死脑筋得令人发指,甚至为了回到过去……不,准确地说,是为了复仇,甚至把自己变成这副鬼样子。真是让我肃然起敬的同时,实在觉得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和傻逼——”
邹决明眼瞳一缩,看见本来丝滑地旋转着的冰棱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就像是未声张的怒火,或者是无法克制的悲伤。
“——所以,我来让你冷静一下。”
邹京墨凝视着那道身影。随着结冰范围从湖面蔓延到栈桥之上,她嘴角的笑容也凝固了,眼底泛出一圈一圈蛊惑人心的金色波纹。冰面如同有了生命一样扩散着,朝着邹决明的方向吞吃过去。
条件反射性的,邹决明也从皮夹克内掏出了一把手枪。
“真是的,我本来还很敬佩你一往无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精神的。只是没想到,十二年不见,你已经发展到连亲妹妹都下得去手啊——难道是在雷克雅未克生命呆久了,被那群疯子同化了吗?”邹京墨眯起眼睛,徐徐舒展双臂。
明明是轻盈的动作,身后用水泥浇筑的河堤訇然撕裂,泥土的碎片飞溅而出,在邹京墨身后形成了高大的泥岩巨像:“不过,一般的武器可伤不到现在的我。我也不想伤到你,哥哥。”
我原来撞了南墙之后才会回头吗……
邹决明一声也不响地转身,高高举起了手里装了消音器的□□手枪,隔着层层叠叠的冰棱、水花、岩石,瞄准了邹京墨的方向。
瞬间明白了什么的邹京墨瞳孔瞬间缩紧了。
——作为普通人的邹决明独自一人来这儿,怎么只会带一把普通的手枪作为武器?
脚下栈桥的木板和钢板在异能的控制下支离破碎,身后的绿化植物也疯狂长高长大伸出枝条,泥岩巨像吸收了更多的岩石和淤泥变得越来越宽阔,而一直□□着的冰面也不断地加厚加密——所有能控制的东西都漂浮在半空中,然后猛然朝着中央汇合,迅速凝聚成层层护甲保护着控制它们的邹京墨。
但就算再快,也比不过训练有素的刑警。
邹决明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被提前涂上特殊的材料的子弹呼啸而出,弹道轨迹之处,就算连最坚硬的岩石也如同被融化开来一般,子弹毫无阻碍地朝着邹京墨的方向冲去。电光石火间,已经来到了邹京墨的眼前。
邹京墨下意识开口:“哥哥……”
话音未落,子弹已经穿透了她的胸口,把千言万语如鲜血般溅落一地。
她强忍着疼痛伸出一只手,但已经来不及了:僵硬的感觉随着致命的疼痛已经蔓延到四肢百骸,尽力伸出的手也渐渐冻结在半空中,而悬浮在半空的护盾就那样和自己的动作一起定格住了。
本来格外耀眼的金光缓慢地消退着,她睁着迷蒙的眼睛试图在视野里找到哥哥的身影,但还没看清楚,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邹决明仍然站着,持枪的手臂仍然悬在空中。
他盯着河畔冻结的一片狼藉和雕塑般的万物簇拥着的中央那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少女,一直如同冰封般的面颊上,终于掠过和另一个时间线的未来的妹妹脸上,如出一辙的悲怆。
然后他转身,朝着河流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