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和大火并不像动作片里那样举重若轻——何况此时此刻身处其中的不是一看肌肉就很可靠的硬汉动作片男主角,更不是钱德勒悬疑小说里那种孤胆英雄硬汉侦探,偏偏是生理年龄只有十六岁的、看上去甚至有些柔弱的、手无寸铁的洛丽塔洋装少女。
但说来有些难以言表,这甚至不是张天意第一次身处火场——三年前她跟着师父处理过一个盘根错节的家族遗产纠纷案,最后遗产在真真假假弯弯绕绕的几份遗嘱里没分清楚,本来无论如何都能拿到财产大头的继承人却在私家侦探律师公证人之流都在的情况下不知为何急眼儿了,在和亲生姐姐争吵后一怒之下一把火烧掉了整个百年老宅——“火烧五大道”的故事一时和津海都市报报社大楼和津海之眼摩天轮[ 都是津海的都市传说。津海都市报报社大楼常年封闭的十四层传说镇压了不明生命体(实际上只是高楼的隔火层),而津海之眼摩天轮有乘坐过的情侣全都分手的“诅咒”。]相提并论,成为都市传说爱好者茶余饭后的新谈资——而火灾时张天意正在顶楼客房跟着师父一起整理早些时候的笔录,而她非常不专业地手足无措,只能和资料被师父一起连拖带拽地滚下楼。
死里逃生的经历以及后续实践中对灵活变通的需求暴露出张天意在生存技能方面“令人震惊的匮乏”,因此那次大火后,师父勒令她啃完一切和火灾有关的知识点——远到建筑材料和燃烧原理,近到火场求生和后续的法律界定,不背完不准继续跟着她出去工作,男师母替张天意向她求情也不行。
好在现在她还没忘掉这些。
还没等邹决明反应过来,面前的少女毫无形象地把裙子三下五除二地绑在腰上跳进熊熊火焰之中,逆着人流的方向冲去,闪进商铺和商铺之间的消防通道里,一个熟练的前滚翻便来到紧闭的消防门前。
“被锁上了——不应该的。”
邹决明已经跟在了自己身后,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消防斧:“当心。”
斧头劈开门锁的瞬间,张天意再次按照脑海里那张平面图朝二层加速匍匐前行。消防楼梯里空无一人,目前的情况可能是最坏的情况——
那群孩子和老师还没跑掉。
张天意想都没想,上了楼便直奔培训班的方向,而邹决明始终配合地劈开已经烧得发烫的消防门。消防门正对着培训班的走廊,门开的刹那,滚滚浓烟瞬间从两人头顶喷出,视野瞬间模糊起来。张天意强忍着不适闭上眼。
……不知道行不行,但现在我也别无选择。
也许是黑黢黢的浓烟遮天蔽日阻塞视觉,邹决明突然发现,身旁的少女周身似乎蓦然浮现出一层奇妙的金色光芒。
“谢天谢地,舞蹈老师和小孩们都在盥洗室,没人受伤。你待会儿带着她们直接从消防楼梯出去,直接到外面广场上,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消防车应该两分钟之内就会到。至于那个该杀千刀的纵火犯——”
邹决明惊异地看见,一丝和稚嫩长相不符的狠厉如金光般闪过天意浅灰色的瞳仁。
“——我一定会亲自抓住他的。”
*
警报响起时,中年男人已经走到了中庭一二层之间的扶梯上,并且确认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因为过度紧张和兴奋而满是冷汗的脸。而他终于随着人流到达一层地面时,火光终于如他所愿地蔓延开来。混在人群中被安保人员疏散时,他的心里甚至闪过一丝……是满意吗?
不过他没时间思考自己的这份介于满意和害怕的感觉是什么,眼下的主要任务是混出火灾现场。好在商场客流不多,不到五分钟他便成功和一众顾客和柜员们到达门口开阔的广场。
唯一遗憾的是火势没有想象中大,回望建筑外墙时,建筑外表面完好无损,只看见通风窗缝隙飘出一股黑烟。通风窗下有一处消防通道,此刻一个扛着消防斧的高个子男人正带着一群又哭又闹、惊慌失措的小孩冲出来。
虽然不知道东家的东家为什么要雇佣自己来变电站放火,但自己的任务到此为止,弄出人命来也不关我事。
想到这里,男人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残忍的微笑。他环顾着四周,视线越过惊慌失措的人群和正在路边刹车的消防车、警车和救护车,寻找东家之前和自己约定好的“黑色外地牌照大众辉腾”。按照签的协议,现在应该有一辆这样的车来接自己离开案发现场。难道我的行动太快了,东家的人还没来得及接应?
但已经来不及等了。
只要在十分钟之内离开二环路,再想办法上高速出五环,谁也没本事能追到自己。男人在裤子上擦擦因为过度兴奋而打湿的掌心,朝着不远处的共享单车点跑去。视线明明已经聚焦上一辆自行车,纵火者的瞳孔却骤然收缩——
沉甸甸的自行车正以诡异的位移方向朝自己的脸飞来,而这并非幻觉。
脏兮兮的轮胎几乎以山崩地裂的方式迎面而来,准确无误地击中男人的颧骨,惯性让他顺着车轱辘旋转的方向向后倒去,在脑袋撞到地上晕倒之前,他看见拎着自行车毫不犹豫砸向自己的人,似乎明明只是个穿着奇怪洋装的小个子女孩……
模糊的念头划过大脑——怎么可能,明明没人注意——
*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邹决明正以一般路过热心游客的身份和警方说明情况,而另一边,因为出警迅速,商场的火势很快也得到了控制。虽说警笛的呼啸和警灯的光芒划破了午后本来慵懒的气氛,但相反地,张天意终于安心下来——警察意味着安心,从小到大,一直如此。被自行车砸晕的纵火犯被扭送到派出所,死里逃生的孩子们也分别找到了她们担惊受怕的父母,工作人员和顾客们则劫后余生地给亲友打报告平安的电话。
张天意满意地看着这一切,悄悄勾起嘴角——虽然师父常常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但这种危险情况都敢冒着暴露自己特殊能力的风险贸然行动,自己还真是……多管闲事啊。
“居然能面不改色地一手扛着共享单车朝人脸上丢,你真是把我吓到了,小天意。你真的没事吗?”熟悉的音色从身后传来,在张天意尚未平静的心里荡出涟漪——还没细细感受这种难以形容的亲切感,“吊桥效应[ 吊桥效应是一种心理学现象,指的是当一个人因为环境而出现心跳加快的情况时,如果在此时碰巧遇到一个人,那么他就会错把这种环境引起的心跳加速理解为是对方让自己心动了。]”这个专有名词扫兴地先从脑海里跳出来了。
张天意摇摇头:“真没事,只是胳膊刚刚太使劲了,用力过猛,现在有些抬不起来。”
邹决明弯下腰,对着张天意的脸直勾勾地盯了半天,在张天意忍不住把他推开之前之前率先轻声笑道:“真是小花猫。”
张天意如临大敌地去摸自己的脸颊,果然摸到一手火烧火燎的烟尘。邹决明笑眯眯地拿出湿纸巾递给张天意:“好好擦一擦,天意小花猫。看来这里可能暂时不需要我们了,看在时间还早,现在去看展说不定还来得及呢。”
“哈?”不愧是能和张天娇这种狠角色互相枪毙得有来有回的家伙,刚刚发生这种事,还有心情继续去看展?
“小天意不要拿这种眼神盯着我嘛。”邹决明贴心地拿过张天意手里用完的湿巾纸帮她丢进一旁的垃圾箱,“如果小天意惊吓到了需要先休息一下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没事,我当然还能去看。”张天意立刻跟着邹决明朝着博物馆的方向走去。
虽然刚刚和自己一起穿越了火场,但相比起灰头土脸、棉布裙子已经变得皱巴巴的自己,邹决明意外地游刃有余多了,至少那身时装仍然干干净净。两人一对比,甚至衬托得这家伙反而出众起来……怪啦!
想到这里张天意忍不住开口:“真是不知道你这种家伙到底发生过什么。”
邹决明低头看她,表情有些意外:“小天意你终于对我感兴趣了么?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从小就想当警察,但奈何成绩太好了,去读一般的警校太可惜,在孤儿院院长和学校老师的劝说下才折中去的燕公大。”
张天意被突然劈头盖脸砸下来的巨大信息量一时噎住,甚至都没来得及吐槽对方那副毫不谦虚的口气。
孤儿院……难道说,邹京墨也是……
“小天意这副表情,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从小想当警察么?”邹决明的微笑似乎和以往那种不太一样,“说实话,其实像小天意你这种洞察力强的人应该看得出来,我想当警察,但我不喜欢当警察。我想当的其实是工程师啦,搞搞力学和机械都行,可能是因为我的父母都是量子物理领域刚崭露头角的青年科学家的缘故,直到……”
说到这里,张天意确信自己看到他瞳仁深处浮现出的暗色阴影:“……直到十二年前,一伙匪徒闯入了我家。”
明明天空晴空万里,张天意顿时觉得天似乎都阴沉下来几分。
“其实我应该是知道那帮匪徒的来历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是被一个海外的大型科研公司雇佣而来——那家科研公司的名字我实在记不清了,总之很长、很拗口——之前他们就看中我父母的研究成果,想把他们挖走,但被我父母拒绝了,因为我父母不想在研究上被过多干涉,更重要的是他们不想让我们从小在辗转和颠沛流离的环境里成长。无论如何,总之,那天晚上,事情就那样发生了。”
“被爸爸推进书柜最下层反锁起来的时候,我整个人的状态是懵的。我只知道那天是暑假,父母的研究所和我的学校都放假了,并且那天还是我妹妹的六岁生日,她下午去少年宫学唱歌还没回来,所以在她回来之前我们要给她准备生日惊喜派对,当时蛋糕和气球都准备好了,蛋糕还是选的她最喜欢的柠檬味,柠檬味的蛋糕不好找但我们还是找到了——”
邹决明仍然举重若轻地说着,并没发现自己的描述倏然啰嗦起来,以及身旁的张天意的瞳仁越缩越紧。
——是的,邹决明确实有一个今年满十八岁的妹妹。
“……不过,我们没能给她惊喜,她也没能吃到哪怕一口柠檬蛋糕。我都是几个小时后被警察从书柜里捞出来,抱着离开已经被血浸泡过一夜的家,在派出所做笔录时才见到了她。她那时候太小了,才刚满六岁啊,本来坐在椅子上被女警阿姨抱着一脸木然,见到我从房间里出来的一瞬间顿时跳起来拉着我问我,哥哥,你能不能把爸爸妈妈修好,你能不能,求求你了。她反复地问我,紧紧抓着我的手,指甲扎进我手掌。但我根本回答不了,我什么都做不了……然后她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那孩子虽然小但其实比谁都敞亮,我感觉她才是继承了爸妈的聪明才智的那个孩子,以至于很多时候我和爸妈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总之,她最后一边大哭一边喊‘除非爸爸妈妈回来,我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你’,不知道她那么小怎么有那么大的力量,直接挣脱那些警察们冲了出去,独自跑进了夜里。”
一直扼在张天意喉咙上的隐形大手终于松开了。
皮鞋跟在沥青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头顶二球悬铃木树叶的相互安抚的沙沙声遥远得恍若上古时代的幻听。漫不经心的云雀在头顶上叽叽喳喳地交谈,而本应该进行交谈的两人之间,只留下漫长的、令人心碎的沉默。
“很久以后当年负责此案的前辈伯伯告诉我,在我被关在书柜里的那段时间,我妹妹其实已经回来了,甚至看见了一切。她没有哭,没有尖叫,安静地路过正在发生的屠戮现场,一蹦一跳地上楼了。那帮匪徒可能以为她只是附近邻居家的小孩路过,什么都不懂,就没有在意,她才勉强逃过一劫。我说了,她真的比谁都敞亮。”
张天意从邹决明越来越幽深的眼眸,看出了一点微弱但坚定的金色微光。
她听见邹决明强笑道:“不过说实在的,那孩子确实说到做到。从那以后,我的确再也没见过她。”
*
直到和邹决明一起看完并没到期望值的展、晚上一块儿吃了味道不错的德国菜、再被他驱车送回津海的家中,张天意始终没能把那句“其实我认识你妹妹”对邹决明说出口。就像是张天娇得知下午两人“见义勇为”后以邹决明和张天意都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把邹决明痛骂一顿还差点在楼道里打起来一样,邹决明和邹京墨之间的关系,也并非自己这个外人能轻易改变的。
要不,再观察看看?
丢在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响了两声,张天意洗掉一身灰尘换回睡衣又在床上仰躺好久才起身抓过来看。最新一条是邹决明发来的微信消息:
“回去的路上我自己想了想,觉得随便把很沉重的事情告诉别人反而会凭空给别人造成负担,并且今晚还麻烦连累小天意你跟着我一块挨队长骂,非常抱歉。改天我好好补偿你,今晚你别想太多,好好休息吧。另外,祝小天意十七岁生日快乐,吃好喝好,心想事成。”
时间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七月的第一天,确实是自己的生日。
这家伙……还挺严谨。
怀着自己都觉得费解的柔软情绪,张天意放松下来,翻看着之前的手机消息。
前一条语音则是霍圣华那家伙发来的:“张张,生日快乐。另外,过几天就是子虚说好的时间了,你要去吗?”估计是觉得被无视了,隔了十来分钟他又发了一条:“我没听懂那个人究竟想要你们干什么,但我不希望张张你受伤。”
没想到这茬会被霍圣华这个完全状况外的人提起……那个自称子虚的、长相平均得让人有生理性不适的男人。
……别忘了你们的计划。难道说,某些人为了所谓的安宁,宁愿在这里当犬儒主义的女高中生么?
当时听在耳朵里却没什么反应,完全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计划。但现在,她内心却有一种无法置身事外的感觉正蠢蠢欲动——虽然天意知道,那种感觉不是理智的计划,而是完全的、被情感支配的冲动——
让自己保护姐姐而冒着生命危险和匪徒对峙的冲动。或者,也是让某个少女在某条时间线悲怆但坚定地打开“菲林盒子”的冲动。
张天意闭上眼,视线虚焦,浮现出的是今天早些时候,男人眼里不加掩饰的金色微光。
须臾,她睁开眼给霍圣华回消息:“当然去。”